《何处春生》第9章


“我知道了。”焦誓轻轻地说。
“那你还会不会去找她?”何春生严厉地问。
焦誓笑着,笑出了几滴眼泪:“不去了。”
“你不能骗我。”何春生说,“你前几天骗我你没有谈恋爱。”
“不骗你。”焦誓说,“我就要去厦城了,还能怎么谈恋爱?”
何春生不再说话了。
台风跟着二人来到了这个山谷,从谷间吹来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发出呜呜的声音,黑暗中草木刷刷地响了起来,好像加入了风的合奏,焦誓抬头看着天,原来黑沉沉的是云,月亮不会出现了,也不会再看得见星星了。
他们终于到达了何春生住的那个小村庄。何春生把车停好时,有一盏灯慢悠悠地从偏门那儿出现了。
他的爸爸扶着墙,手上提着一盏煤油灯,守在门口。表姐在一旁劝他:“舅舅,春生回来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爸爸看见何春生了。台风雨就要下来了,何春生不敢把买的东西拿出来,在走向门那边的时候低声交代焦誓:“你等一等,我们进门以后,你帮我把车头篮的东西拿出来。”
何春生大步上前,搀扶着他的爸爸回了房间。
焦誓在一片黑暗中取出车头篮的那些东西,似乎是衣服和一些纸,沉甸甸的——何春生去买了衣服吗?为什么要他拿进去呢?
直到焦誓在台风雨来临前躲进偏门,何春生提着煤油灯过来接他,他才在那昏暗的灯下看清楚那套衣服。
他曾经见他过世的祖父穿在身上的,一模一样的衣服。
焦誓心里一片茫然。他看见了一些纸钱和铜钱。他把塑料袋交给何春生,跟着沉默的何春生走进厨房。
表姐说要在雨下大之前渡河回她的村子,匆匆忙忙提着煤油灯走了。
何春生点燃了一支蜡烛,用蜡油固定在饭桌上,盛了两碗米饭出来。
何春生家里的饭菜永远都是清汤寡水的,见不到荤。焦誓心想:如果是他,一餐没有吃到肉,一整天都是没力气的。何春生天天这么吃,他怎么来的一身气力?
何春生吃了很多米饭,菜不怎么碰,焦誓感觉何春生可能是把少得可怜的菜留给他吃。焦誓往何春生的碗里夹了一些豆角和茄子,何春生愣了愣。
可是焦誓也没说什么。他们在一支矮矮的烛光下吃完了饭。台风雨终于下来了,何春生去洗碗,焦誓站在勾栏边看着倾盆大雨。雨泼进勾栏里了,但有屋檐挡着,并没有弄湿饭桌,檐前哗啦啦的落水声,比雨声更为嘈杂,天井的地面上已经汇聚了一汪池水,在狂风中摇曳的烛火很快就燃尽了,见不到水反出的那一点红光了。
何春生不知何时回到了厨房,把碗筷摆好,又进到他爸爸的房间里查看,老人似乎睡着了,何春生又出门来了。
他们站在饭桌后,看了很久很久的雨,焦誓问他:“何春生,你喜欢台风吗?”
何春生说:“没感觉。”
焦誓想:他的问题太幼稚了。他想不出何春生会喜欢什么,在焦誓喜欢学习,喜欢伙伴,喜欢好吃的东西,喜欢台风,喜欢一切的时候,何春生都没有心情去考虑这些了。
如果说之前的同情不可避免地带着自我陶醉式的施舍,今天他看见穿在何春生身上的那套衣服时,他忽然羞愧得无地自容。对焦誓来说,所有轻而易举的东西,何春生都得不到。
他的爸爸快不行了吧?他接下来怎么办呢?焦誓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第12章 12
何春生家在这个主宅子里没有别的房间了,他们还有一间房在山坡下的新楼里。所谓的新楼,也已经是他父母结婚前就建好的,和主宅一样,是整个家族共住的围成一圈的方形土楼,主要是睡房与谷仓,全家族人都杂处在里面。可如今所有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几个妇女和老人都住在主宅,新楼除了一间神屋,就没有人住了。
前几个月,爸爸身体还能自理之前,何春生是住在新楼的,最近几个月他都是在爸爸房间打地铺睡觉,方便夜里照顾爸爸大小便。不过最近半个月,爸爸夜里也没有叫醒过何春生,都是自己起来上厕所的。
刚才爸爸交代何春生,千万别怠慢了焦誓,让他今晚去新楼,陪他的同学睡一晚上。
爸爸时常把伸出援手的这位同学的名字挂在嘴边,可再也不提他过去帮助过的人,有一天,爸爸说:“帮你的人永远都会帮你,你帮的人永远需要你帮助。”
何春生当时听了这句话,心想是的,他就想不出焦誓哪里需要他的帮助。他也会像借了爸爸钱的那些人一样,还不起焦誓的钱吧?
如果有一天,焦誓落魄潦倒,何春生会帮助他吗?何春生不愿意想像落魄潦倒的焦誓。焦誓好像一道光那样耀眼,他怎么会潦倒呢?哪怕被人踢倒在地上横加暴力,他看上去也并不困窘。
只是像个傻瓜一样地护着那个没良心的女孩。
何春生撑起一把伞,和焦誓一起走出偏门,他们要去新楼睡觉。雨很大,伞太小了,何春生未免焦誓淋湿,把他紧紧圈在了怀里。
呼啸的风,满耳的雨声,焦誓却只在一方伞下听见了何春生的心跳,圈着他的手臂结实有力,炽热得好像一个火圈。焦誓心下忽然惶恐不安起来,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脏好像窜到了喉头,堵住了呼吸一般。
脚下很滑,焦誓几次在要滑下去时,都被何春生抱了起来。何春生一手打伞,一手可以把他抱离地面。焦誓羞愧难当,他和何春生差不多高,但是力气好像比他小多了。
“你拿伞,我抱你。”何春生在他耳边这么说。
“不行。”焦誓坚决地说。
“为什么?你会摔倒的。”何春生有些不耐烦,“听我的。”
“不行,太丢人了!”焦誓说完后,瞪着何春生。
少年们在雨夜的山坡上,一把小伞下对视着。何春生在微弱的天色下捕捉到了焦誓燃着一簇火苗的黑眼睛。心里焦躁而又疼痛,无名的火快要把他烧化了。他只能紧紧把他圈在怀里,圈得越紧,心里才越好过。
“何春生。”焦誓的声音小,却那么清晰,“何春生,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何春生说,“让我抱着你,好吗?”
焦誓的眼睛里涌上了一些水汽,孤独的少年正在颤抖地抱着他。少年从来不曾这么示弱地说话。
雨打湿了少年们的裤子和衣角,他们相拥着,经过一座小桥,进入了所谓的新楼。
那不是什么新的楼,和他们村其他的宅子一样破败。只是相对于别的宅子来说,这座土楼似乎是建国以后才夯的,所以被叫做新楼。何春生的爸爸曾经说过,这座楼是村里建筑质量最差的,因为夯土楼的古法已经失传,他们年轻时凭着一些老人的指点建起了这座楼,可是夯出来的土究竟没有先人们那么结实,这楼不过三四十年,都已经有裂纹了。外村主宅已经接近两百年了,从没一点裂缝。
在进入新楼的屋檐下后,何春生收了伞,在黑暗中牵起焦誓的手,焦誓愣了愣,随即被他掌心传来的温度灼伤一般,缩了起来。
何春生却不让他的手离开,紧紧地拉着,焦誓又觉得心脏蹦了起来,堵住了咽喉——几个小时前,他牵起陈倩的手,只是觉得愉快,并未有这种令人窒息的异常。
可是何春生如果不牵着他,在这么黑的地方,这么窄的走廊上,他很可能找不到路。
到处都是黑的,只能看见一些影子,焦誓被何春生牵着,晕头转向地绕过了一些走廊,来到何春生的房间门口。何春生终于松开了焦誓的手,把伞放在一边,用钥匙开了铜锁。
那是古旧的钥匙,古旧的锁。何春生推开房门,稍微有些霉的气味从屋里传来。何春生点燃了火柴,火光一瞬间照亮了屋子。这是间没有窗的屋子,屋顶是斜的,上边有两块玻璃瓦片,地上躺着一捆蓝底白花的布。靠着墙是一张黑色的床,罩着一顶老式蚊帐。
床上放着一个草枕和一床被子。
“衣服脱了。”火柴快燃尽时,何春生这么说。
“啊?”
“你衣服全都湿了,快脱了,免得感冒。”何春生的样子在熄灭的火光里消失,留在焦誓视网膜里是他那张好看的、冷冰冰的,但稚气未脱的脸。
“不用了吧?没有很湿。”焦誓用手摸了摸身上,一半的衣服和短裤全都湿透了,连内裤都是湿的。
“你会弄湿床。”何春生说着,窸窸窣窣地脱起衣服。
焦誓伸出手,想摸着什么东西走向床边,却被何春生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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