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第230章


在慕容龙城从疑惑渐渐转变为凶芒闪烁的眼神注视下,温峤神色自若,加重了语气:“龙城兄,你与陆道明都肩负着家国之仇,都孤身一人在这纷扰之世挣扎。你们二位,其实颇多相似,但你和他选择的道路截然不同。我今日便可以断言,他所选择的才是正确,你的道路是错的。长此以往,我担心阁下将有死无葬身之地之虞。”
这样的言语未免太过无礼了。慕容龙城毕竟是鲜卑贵族之后,至今仍得到不少慕容耐旧部的支持。哪怕是在常山里,他也是地位高不可攀的大当家,几时有人敢如此恶毒的诅咒他?
慕容龙城猛然抬头,仿佛将要噬人的猛兽那样紧盯着温峤。因为发怒,他极度英俊的面庞几乎显得有些扭曲:“温峤!你这将死之人,也敢随意指摘鲜卑大单于之后、常山军的大当家么?”
“是杀戮本族的英雄豪杰,来向段部摇尾乞怜的鲜卑大单于之后!是向拓跋禄官卑躬屈膝,甚至不惜出卖多年来并肩御敌同伴的常山军大当家!”温峤毫不犹豫地大声斥责。
“大胆!”慕容龙城一脚将温峤面前的棋枰踢翻,黑白两色原石打磨成的棋子漫天乱飞。
某一枚棋子打在温峤白皙的面颊上,瞬间便留下块乌青。
温峤却丝毫没有半点慌乱的意思,他长身而起:“难道我说的不对?龙城兄不妨细想。这些年慕容廆的带领族人日渐兴盛,而你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慕容氏的人物斩杀于剑下,三千里辽东沃野上的慕容族人,对你除了畏惧和仇恨,还剩下什么?常山军虽是贼寇,终究是汉末时黑山军的遗留,百年来守望相助。此战尘埃落定之后,那些传承至今的常山余脉将会如何看待他们曾经拥戴的、英明神武的大当家?代郡各族各部,谁还会信服于你?”
“龙城兄你再想想,今日以后,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猗卢、辽西公段务务尘又将如何看待阁下呢?幽州的王彭祖王大将军、并州越石公的不满,更是确定无疑。”温峤大步踏前,直到他几乎能感觉到呼呼喘息着的慕容龙城嘴里喷出的热气:“我不知禄官许了你何等的权位尊荣,这且不论。但有朝一日,吾兄若是与禄官生了龃龉……这万里北疆,哪里还有愿意相助之人?”
温峤放低声音,诚恳地道:“那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确系雄主也。不然也无能压制西部大人猗卢,几乎统领整个拓跋鲜卑,甚至连晋阳的越石公都引为大患。但他可是温厚宽仁之主么?这些年来,拓跋氏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震北方,莫不率服,然而那些顺服于拓跋鲜卑的部落酋长们,尚未遭到族灭的还有几人?能保持自主的还有几人?龙城兄,你何以对禄官有那等不切实际的奢望?”
慕容龙城的神情突然安静下来。温峤所说的,字字句句都仿佛锐利的刀锋,直插胸臆。没错,他是由于不满段部的掣肘而奋然投向禄官的,但仔细想想,拓跋鲜卑难道比段部又和善许多么?
身为纵横北疆多年的人物,温峤稍一提点,慕容龙城便能清晰判断拓跋鲜卑的形势。这些年来,无论是拓跋鲜卑东部还是西部,都在积极地离散原来的附从部落,并迫使其分土定居。此举无疑大大削弱了各部的力量,而加强拓跋氏部落大人的权威。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频繁的阴谋、暗算、镇压和屠杀,大批曾经的部落渠帅、首领人头滚滚,其手段之激烈,甚至超过了段部……万一日后禄官要将慕容龙城所属的常山之众加以收编拆分,慕容龙城又该如何是好?
慕容龙城若有所思地看看温峤,片刻之后,叹了口气。
他本是心志坚毅绝不容动摇的强者,不然也不会凭借慕容耐的残部与兵强马壮的慕容部纠缠多年。但他终究不甘心长久地为人所驱使,作那毫无希望的挣扎。原先那种强悍而张狂的气焰突然就褪去了。这名凶威震慑代地的巨寇,其实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罢了,当他流露出犹豫的神情时,竟然有几分彷徨之感:“太真兄,如之奈何?”
温峤没有答话,而是猛地掀开帐幕,有些昏暗的大帐顿时为之一亮,原本被厚重的毡布隔绝在外的厮杀之声轰然涌入帐内。帐内二人可以清晰地看到,晋军与拓跋禄官所部的厮杀仍在进行之中。
慕容龙城深知那些黑衣骑兵乃是禄官赖以威令草原诸部的精锐。否则,禄官也不会在与猗卢彼此对峙、剑拔弩张的环境里,仍然派遣他们急袭代郡,授之以一举摧毁晋人干涉能力的重任。这些黑衣骑兵虽然经历了长途跋涉,体力上略有损耗,但数量既多,又是出其不意。慕容龙城原以为他们足以将晋军狠狠击溃的。但如今的战局却分明是胶着。
那陆遥陆道明的善战,出乎慕容龙城的意料,而这支晋军也绝对不是北疆胡儿们惯常所见的那种无能官兵。在他们背后的并州刺史部,那位平北大将军又该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要知道,相对于曾经雄霸万里草原的匈奴来说,寄人篱下的常山群贼不过是蝼蚁罢了。可是匈奴刘汉王国的十万大军,却在晋阳城下被并州刺史刘琨一击而溃!
慕容龙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拳已经紧握到格格作响。他只听得温峤慨然道:“猗卢乃前代拓跋鲜卑大单于沙漠汗之子,沙漠汗一系世代尊奉朝廷,故而刘刺史全力襄助之,绝不容禄官为所欲为。自涉归死后,慕容耐与慕容廆两家夺位,谁是谁非,朝廷并无决断。而龙城兄身为慕容耐之嫡子,若能遵奉朝廷号令,刘刺史难道就没有存亡续绝的手段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见胜(完)
慕容龙城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是如此的沉重,就像是大帐里有一座风箱在运转:“太真兄不妨说明白些。”
温峤坦然直视着慕容龙城:“龙城兄,我适才所言,全是发自肺腑,以兄之聪明智慧,自然有所判断。吾非苏秦、张仪之辈,本无意逞口舌之利;心意既明,又何须多用言辞矫饰?”
说完,他垂眼落座,竟是不愿再出声了。
温峤确实也无须多说什么。对于北疆的局势,慕容龙城了解得够多,盘算得也够深,常山之众何去何从,本非温峤所能多所置喙,而决定权,只在慕容龙城的手中。
于是慕容龙城再度陷入沉默。他定了定神,来回走动几步,慢慢整理思绪。
北疆胡族的夺位争斗,从来最是血腥惨烈不过。所谓“尽杀高过车轮者”乃是常态,失败者所面临的,往往是整个氏族的血脉断绝。自从慕容耐战死,其余部千里逃亡,无数次躲过慕容廆的追杀才得以在常山潜藏,其中悲怆凄凉之处,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而慕容龙城自从成年,就在常山辛苦经营,放眼四望所看到的,无不是凶残而贪婪的狼。自己哪怕踏错一步,就立刻会身陷狼吻,沦为果腹之食!
慕容耐旧部的力量在代郡或许尚属强大,放在万里北疆林立的强族之间,其实微不足道。能够勉强立足,靠的是慕容龙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追随段部鲜卑,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充分地展现自身的价值。
自从太安元年之后,东部鲜卑三大强族慕容、宇文和段部便保持着微妙的均衡。表面上,三大部的首领互相通婚,彼此和睦,可暗地里的小动作从不曾停止,每年都因此产生巨大的伤亡。辽西公段务勿尘收容慕容龙城及其部众,并派遣他们四处突袭杀戮,便是为了给雄踞辽东的慕容氏添乱。
段部依靠慕容耐的余部削弱慕容氏,同时也压制北疆各地的敌对力量;而慕容龙城靠着段部鲜卑的庇护藏身于常山。这似乎是各取所需的双赢局面,可段部鲜卑只不过把慕容龙城及其部下当做工具罢了。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夺回应属于自己的慕容鲜卑大单于之位?
身为慕容鲜卑前代大单于嗣子的慕容龙城,并不甘心长期担任山贼首领。但令他恼怒的是,常山贼寇各部之中,多有与段部关系密切的。慕容龙城这个大当家看似威风,其实却事事遭到掣肘。如杨飞象、吐吉立之流,分明是把他当作泥塑木胎般供了起来。慕容龙城固然以凶狠残暴的手段震慑常山群寇,却终究不敢向同为段部扶植的常山各部首领开刀,面对这种受制于人的局面,他没有任何出路可言。
直到旬月之前,并州刺史部的兵马进入幽州,迅速击败了多支代郡地方势力。慕容龙城正待组织力量加以反击的时候,禄官的使者主动找上了常山。
自从猗迤死后,拓跋鲜卑东西两部首领皆有意于大单于之位,彼此剑拔弩张地对峙。相比而言,东部大人禄官的手段更加圆熟老练,处处居于上风。此番弹汗山祭天大典,禄官已经做出了毕其功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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