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第232章


眼看县主情绪并不高涨,和郁以严肃地眼神向侍者们示意,台前演奏的一班女乐便娉娉婷婷地退下了。转回身,他又换回了那幅殷勤的态度:“想必殿下有重要指示,这才劳烦郎君亲自赶来。和郁惶恐,不知能否先得与闻?”
竟陵县主轻轻地哂笑一声:“世叔太客气了,朝中并无指示。只因石勒乱事弥滋,河北迟迟不能平定,洛阳诸公多有疑虑。父王也有意亲领大军出镇官渡,我这才来此打探。”她稍许前倾身体,指了指自己极秀气的耳廓:“今次只带此物前来,别无它意。”
和郁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自他坐镇邺城以来,先是乞活军内讧,又逢石勒贼寇卷土重来,更兼数十年积累的户口财富大都损耗,以至于魏郡上下始终难以安定。这次竟陵县主突然来到,他始终在怀疑东海王将有举措于邺城,或有调整他职务的可能。直到竟陵县主明确地表态,他才放松下来。
原来东海王有领兵出镇的意图么?好得很,既然东海王关心的是河北局势,正好给那冀州刺史丁绍上些眼药。
和郁庄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十日前,我军与贼激战获胜,迫使石勒贼寇向东逃窜,自是魏郡稍安,然而河北局势却日趋糜烂。由于冀州一带流民多有投贼者,石勒沿途挟裹兵力,攻略各处郡县。彼等多有骑兵,鼓行向东,日行百里以上,清河、渤海、平原等郡国措手不及,相继被贼寇所陷,百姓多受荼毒,破家者数以十万计。冀州丁刺史引军南下拒战,初战不利后,便只能休兵屯驻于信都、安平等地,暂时保全冀州西北各郡。”
和郁悯然叹息,继续道:“由于冀州军逡巡不战,贼寇遂得以横越整个冀州,直抵大海,并分散诸军穷掠乐陵。大约五日前,曾任幽州刺史的石尟聚乡里义兵数千与战,不幸败死。好在这时青州刺史苟晞忠于王事,率军火急渡河救援。青州军于平原阻击贼寇,两军连番苦斗,至今尚未分出胜负。”
“贼寇竟然猖獗至此么……”竟陵县主忧虑地皱眉。
过了半晌,她才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若有所思地轻声道:“总算丁刺史用兵稳健,保得冀州半壁无虞。刻下既然屠伯出兵,那石勒必然不敌。如何才能将之彻底歼灭,免使流窜,这可需要好好地筹谋。”
听得竟陵县主这般言语,和郁不禁怔了怔。他不曾想到东海王和竟陵县主对丁绍如此信重,哪怕丢了半个冀州,都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看来此人与中枢十分亲厚,日后还是以友善相待为好。
这样想着,和郁就像是一只灵敏的鼹鼠那样,立刻就改变了原来的方向。他自仆役手中取出若干卷文书,先将几份放置在案几上:“适才所说情况,我都已具书飞报洛阳。此刻东海王殿下想必也已收到了。倒是这一份代地急报,我也是昨日才收到……”
和郁用十分理解和诚恳地语气道:“县主可还记得之前的奏折中,我曾提到并州牙门将军陆遥么?唉,此人现在代郡折腾出极大的麻烦来,也难怪冀州兵马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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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有所思(二)
东海王身为帝世疏宗、地位卑微的远支亲王,却能在惨烈的宗室之乱中战胜诸多对手,最终脱颖而出,执掌朝廷大权,自然绝非昏庸之辈。至少,他用人的眼光绝非寻常。尚书仆射和郁或许有些过于热衷名利,治政的才能也只能说泛泛,但左右不过是维持局面罢了,八面玲珑的他最是适合不过。
邺城的地位得到极大提升,源于汉末时曹操以邺城为魏国国都。本朝践祚后,将以邺城为核心的三魏地区从冀州划分出来,又以宗王或重臣担任都督邺城诸军事、都督邺城守诸军事之类的职务,来镇压曹魏遗族。待到国朝乱起,此地又成为成都王司马颖用来争夺天下的重要基地。
数十年纠葛下来,邺城的地方势力已经复杂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以刻下而论:有与新蔡王司马腾密切关联的王府僚属和魏郡上下官员、有自成体系又刚刚经历惨烈内讧的并州乞活、有被贼寇打散却实力犹存的州郡防军、有深深潜藏在水面以下的成都王旧部、还有观望不定的三魏士族……这些人各怀心思,彼此推拉牵连,生生将司州楔入河北的邺城重镇给搅成了一锅糊烂的稀粥。
这个时候,洛阳中枢衮衮诸公,谁能强力统合各方势力,重整邺城局势?谁也不能。那些互相标榜,自诩有命世之才的风雅名士们,其实只会手扶麈尾口中雌黄,作那虚无缥缈的玄理辨谈,真要让彼等处置军政急务,便个个都躲得老远,唯恐沾手。更不要说让他们离开安乐逍遥的洛阳,前往方罹兵灾不久、几成废墟的邺城了。反正这座河北雄城渐渐现出了衰败之象,自有人引经据典,用华美的词藻来说明此地根本无须重臣出镇。
身为尚书仆射的和郁这才来到邺城,他在邺城的作为,也一如东海王所期待。虽然没有任何积极有效的具体措施,但却很好地平衡了各方的力量。他与所有的文武官员欢声笑语,用良好的态度接受每一方的诉求,然后再将其无限期的搁置。如果有人因此而产生不愉快的情绪,和郁则用更加亲善的态度来应对,用欢宴和享乐来抵挡他们,将所有的正经事都融化在莺歌燕舞和琼浆玉液之中。
这样一个官僚,在分析河北局势时,唯独不会从严格意义上的军政角度来考虑,他只会反复权衡朝堂上的风色,竭力选择东海王和竟陵县主愿意听到的、也必然对自己前途有利的意见来加以阐述。
和郁对于政治局面的敏感程度,远非寻常可比。既然发现竟陵县主无意因为冀州南部各郡失陷而指责冀州刺史丁绍,他立刻就把握住了重点所在。虽然冀州军与贼寇的作战并不顺利,但东海王没有任何追究的意思。丁绍丁叔伦,这名被南阳王司马模举荐为冀州刺史的官员,显然很得东海王的信重和恩宠……
对于东海王给予信重和恩宠的人加以讨好,近年来几乎成为和郁的本能反应了。他立刻调动了全部的聪明才智,将要对丁绍加以热情的赞誉,并为冀州局势进行辩白。
和郁非常欣喜地发现,当提到丁绍在军事上的失败另有原因时,竟陵县主立刻流露出十分注意的神情。这在讲究城府深沉的官场应酬中,是非常少见的。
这个新发现给予了和郁重大的鼓舞。他用洋溢着同仇敌忾情绪的语气,微带愤懑地道:“县主有所不知,据说那牙门将军陆遥是受了并州刘越石之命,将要出使拓跋鲜卑的。因为在汲桑攻打邺城时,他作战英勇有功,而且又与乞活的李恽将军乃是故交,所以战后由李恽作主,划拨了汲桑所部降众里特别凶猛善战的千余人给他。谁知他引兵北上途经代郡时,因为细小的缘故而悍然出兵与当地的胡族部落交战,立刻引发了一场大乱。此刻代郡各地胡儿纷纷起兵叛乱,据说兵力几近万数,就连上谷、广宁二郡也受波及,眼看兵连祸结、不可收拾!”
“代郡不仅是幽州重镇,更是抵近冀州的腰膂要害所在,因而近代以来,国朝对此地的胡儿豪酋渠帅往往厚往薄来,加以怀柔。谁能想到那陆遥行事刚暴,竟然凭空生出事端?丁刺史本待起冀州数万之众剿灭石勒,但因代郡有变,中山、常山、高阳等郡国齐受威胁,不得不持重用兵。”和郁将肥软的手掌压在文书上,沉痛地继续道:“县主不妨想来,万一代郡胡儿南下滋扰,冀州北部各郡若不多留兵力,如何抵挡?万一被胡儿得逞一时,岂不使得局面更形恶化?可若是在各郡县保留足够的兵力,其余的力量又哪里能够与石勒抗衡?唉,唉……丁刺史面临着这般腹背受敌的窘境,只能力保冀州半壁,其进退两难之处,实在是出于无奈,令人遗憾哪!”
“原来如此。”竟陵县主若有所思。
“确然如此!”和郁正色应道。
和郁对自己信心十足。他相信这样的一番话,会是东海王所迫切需要的。
冀州是天下财赋所出、是大晋十九州中特别重要的一处。冀州南部多个郡县被贼寇攻陷,是洛阳朝廷难以承受的损失,这样的形势必须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当然,由谁承担责任需要仔细盘算。
当然不是和郁自己,那石勒如此凶悍,自己勉强据守魏郡已经很不容易,怎么可能出兵与之野战?也不应该是渡河相助的青州刺史苟晞,那苟晞有屠伯之称,杀人如麻,与他全没有道理可讲,惹恼了这条疯狗,大是不妥。更不能是丁绍了,东海王既然有意维护他,谁敢与东海王作对?既然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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