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替》第7章


抓不住,却也落不了地,心里只有强烈的不安和慌乱。
当他看见何修懿以“裸替”的身份出现在片场时,他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往常那些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尖的东西,似乎忽然之间生出双翼,终于是欢快地飞了开去。
然而,他是一个很专业的演员,他不可以强制总导演换演员。他能做的,就只有接受了一开始没接受的大尺度。
《家族》的激情戏,原本没那么多。
“左然……”何修懿犹豫了一下,最后咬咬牙,还是开口问,“你对我是……欣赏吗?”
“不是,”左然冰川一般的双眸中此刻却仿佛燃烧着烈焰,“是爱情吧。”
(五)
听到“是爱情吧”这四个字之时,何修懿的全身猛烈地抖了下。
时间仿佛都凝固了,一秒一秒缓缓流逝。片场灯光宛如是海浪一般的能轻轻流动的东西,流泻在何修懿身上,温柔地将他拥抱在其中,灯光中跳动的细小尘埃也像是随风跳跃的精灵。
过去一切疑问瞬间有了解释。
左然为什么硬要换掉柳扬庭……为什么不舍得抽他耳光……为什么拍激情戏……有反应。
左然又说:“我还以为,永远无法再见到了。”这五年中,何修懿演的唯二两部戏,他反反复复看了上百遍,以至于可以讲的出,何修懿的每一段剧情出现在几分几秒——动作是什么样子的,神态是什么样子的,也背得出每句台词。看得越是仔细,他便越是喜欢。左然还保存了全部关于何修懿的新闻,同样感到,这个人真的值得他念念不忘。
整整五年,他没有一天不曾想到何修懿。其实,所谓“临近绝望”,并非撕心裂肺痛彻心扉,而是一种很平凡、很平凡的寂寥。
他有时会梦见何修懿“复出”了,每次梦醒之后,都要恍惚好几分钟,才能披衣起床,开始“他的一天”。到了后来,即使明知是梦,他也渴望能在夜晚追寻他喜欢的人的踪迹。
“左然……”何修懿不敢看左然那双眸子,“抱歉,我不知道你怀着这样的心思……”
“现在你知道了。”
“我……没想过那方面的事情……”
“以后可以想想。”
“……”何修懿不知道应当如何拒绝——这种感情太过沉重,轻率不得。他张了张嘴:“左然,对不起……”
“别讲。”左然突然伸手,将食指和中指轻轻按在何修懿嘴唇上,“吊着我吧。”
“……”
“假如无法接受,那便吊着我吧。”
“……”
“对我来讲,是一样的。”或者,吊着更好……因为他不可能爱上其他什么人了。
“左然……”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何修懿都有点别扭。
幸亏,左然自从那番告白之后,一切表现几乎都与刚相识时一样。
那个人,依然是冷漠的,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
只有在拍摄“二人分别”那场时,左影帝的表现,让李导评价说“我都跟着心悸、胸闷、呼吸困难。”
而何修懿,很奇怪地,在知道了左然的深情后,不但没有到处躲藏,反而有点希望接近对方。
他也不太清楚,当一个人失去了极亲密的人,是否会本能地想要“制造”出新的极亲密的人。
他的母亲去世连一年都不到,他总是觉得自己周围空落落的。至于父亲……何修懿明显感觉到,在父亲有了女友后,对自己的关注便几乎消失不见了。何修懿也希望在自己拍戏时能有个人陪伴他六十岁的父亲,只是父亲很喜欢他四十岁的女友,似乎没有多少时间搭理他了。
失去了一个家的何修懿,可耻地、卑鄙地贪恋着左然的情谊。
……
《家族》这部戏的倒数第二镜是在一座墓碑前,与倒数第一镜一起,恰好是整部电影的结尾。
何修懿被特效化妆师化成了一位老者。
影片时间跨度长达七十年。到了最后,“宋至”已是年近九十的老人了。
他在七十年中,经历了很多事——他和他妻子在文革中离婚了。他们二人从始至终感情不深,于是他的妻子,为了自身前途,举报她丈夫有“反革命”的言论。宋至被“批斗”了,勉强捱了过去。他恨他妻子,更恨他自己。虽然婚后几十年中,他竭尽全力地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女人天生便能感觉出男人爱不爱她。妻子举报他的前晚,曾让他讲一讲他的感情经历,然而宋至一言不发,回过头看,那其实是妻子给的最后警告,因为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被举报了。
离婚之后,宋至一直在找沈炎。他知道,分手之后,沈炎去抗日了——沈炎曾说,乱世当中,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国运相连,但抗战胜利后,沈炎却消失了。宋至时常去查烈士们的名单,可是从来都没有找到过沈炎。
电影结尾,在文革结束后二十年的某天,宋至突然找到了沈炎的坟墓。“沈炎”还活着的希望,持续到影片的结尾,突然“哗啦”一声破碎——那座烈士墓碑最上方的照片,的确就是沈炎的脸孔,不会有错。宋至之所以一直未能找到沈炎,是因为沈炎参军时用了假名字。
那座墓碑上面写着烈士名字:【沈至炎】。
一瞬间,宋至便明白了,沈炎用假名字,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得知他死的消息。
而沈炎给自己取假名字,还是将“至”字放在了中间,被“沈”和“炎”二字温柔保护着。
再看一看牺牲日期:1945年6月,热辽战役。
再过两个月,日本便投降了。
宋至在沈炎的墓上嚎啕大哭。
旁边他的孙女天真地问:“爷爷,这是谁呀?”
何修懿只觉得,心脏被刺穿了,血淌在胸腔腹腔之间的膈膜上,带得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而且还是没完没了地疼,全身到处都是鲜血淋漓。
一片荒凉之中,他薄薄的影子趴伏在墓碑前,眼泪奔涌而出,一滴一滴落在坟前的荒草上。
在悲怆的气氛当中,竟有歌声飘了过来,那是一群学生,在看见烈士墓碑时嬉嬉闹闹地唱起了《松花江上》,1935年沈炎曾经教宋至唱过的歌。
何修懿觉得自己能明白宋至的心情——倘若早知是这结局,当初在那乱世之中,我一定会扣着你的手指陪你去北平,在你的身边护着你。
你那么好,那么好,可是我当时不知道。
大约一分钟后,何修懿听见李朝隐导演用喇叭大声喊了一句:“卡!”
“……”何修懿闭了一闭眼,而后再次睁开,从“墓碑”前爬了起来,身子晃了两晃。
李朝隐又是叫:“修懿,太精彩了!”换掉柳扬庭,果然没换错。
“……”何修懿定了一下神,“谢谢。”
“各方准备一下,拍摄最后一镜!”
“……”何修懿走到了一座帐篷旁边,面对帐篷,大口喘息,似要吐出一切悲伤、懊悔、自责。
他还沉浸在“沈炎早死了”的情绪当中,抽离不出来。
何修懿依稀地感到,他正置身一座小岛,海水汹涌涨潮,即将淹没这座小岛,而他自己,也将随之沉入海底。
何修懿察觉出,左然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前。
他抬起头,看着左然,勉强笑了一下,极力装作正常。
只是,他的眼神依然还在戏里。
左然沉默地看了何修懿好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伸手将何修懿揽进了他怀里:“别难过了,都是故事。”
“……”
“‘宋至’是你演的一个角色,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呢……同样,‘沈炎’是我演的一个角色,我也好好地站在这里啊。”
“……”
“修懿,你看看我。”
“……”何修懿抬起头,看见穿着戏服的左然带着笑,正注视着自己。
左然几乎从来不笑,此时唇角微勾,何修懿竟看得呆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沈炎”依然如故,何修懿的憋闷,莫名地便少了几分。
他很清楚戏外戏里并不相同,但“沈炎”在笑,他无端轻松了些。
“好了好了。”左然又将何修懿搂在了怀里,并且亲吻了下何修懿的额头:“我在这呢,永远不走,不论发生什么,一辈子陪着你。”
“……”
“一辈子爱着你。”
“……”
也许还是因为移情作用,何修懿依稀觉得这是《家族》的另一结局,他迷迷糊糊地伸出双手回抱住了左然,轻轻嗅着他熟悉的味道。
安心许多。
……
最后一镜是场吻戏。
也是整部戏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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