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小说集》第58章


。到了那一长列爱人们组成的队形涌进了那扇通到各处卧房的窄门,每一级扶梯的木板上面,都被每一对爱人儿的四只脚长久地踏出许多声响。
随后,他们为了喝酒又下楼了,随后又重新再上去,随后又重新再下楼。
现在,他们几乎全是半醉的了,高声说话了!每个人红着一双眼睛,抱着心爱的人坐在膝头上,唱着,嚷着,举起拳头敲着桌子,端着葡萄酒对嗓子里直灌,毫无顾忌地把人类的野性撒出来。在这些汉子的中央,绥来司丹 ;杜克罗拥着一个脸上发红的高个儿女招待跨在腿上,热烈地瞧着她。他醉得比其余人都轻些,却不是由于他喝得少些,而是由于他还怀着好些另外的念头,他来得比较温存,想着法子谈话。他的种种意思现在有点不相联贯了,想起来的话忽然间又忘掉,以至于他不能正确地回忆他本来想说的事。
他笑着,重复地说:
“这样,这样……到目前,你在这儿有不少的时候了。”
“六个月,”那女招待回答。
对于她,他的神气是满意的,仿佛“六个月”这句话就是品行良好的证据,后来他接着说道:
“你可欢喜这种生活?”
她迟疑着,随后用忍耐的意味说:
“大家惯了。这并不比旁的事情讨厌。做女佣或者做妓女,反正都是肮脏的职业。”
他的神气仍旧肯定了这种真理。
“你是本地人?”他问。
她摇头表示“不是”,没有答话。
“你是从远处来的?”
她用同样的方式表示“对的”。
“那么是从哪儿来的?”
她仿佛像是思索,像是记忆似的,随后,喃喃地说:
“从贝尔比尼央来的。”
他又很满意了,并且说:
“啊,这样的。”
现在她开口来问了:
“你呢,你可是海员?”
“对的,美人儿。”
“你来得远吗?”
“啊,对的!我看见过好些地方,好些海港和其他的一切。”
“你可是绕过地球一周吧,也许?”
“你说得对,或者不如说是绕过两周。”
她重新又显得迟疑起来,在脑子里寻找一件忘了的事,随
后用一道稍许不同的,比较严肃的声音问:
“你在旅行中间,可曾遇见过许多海船?”
“你说得对,美人儿。”
“你可曾碰巧看见过顺风圣母号?”
他带着嘲讽的笑容说:
“那不过是上一周的事。”
她的脸色发白了,全部的血液离开了她的腮帮子,后来她问:
“真的,的确是真的?”
“真的,正象我和你说话一样。”
“你不撒谎,至少?”
他举手了。
“我在上帝跟前发誓!”他说。
“那末,你可知道绥来司丹 ;杜克罗是不是还在那条船上?”
他吃惊了,不自在了,指望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你认识他?”
她也变成很怀疑的了。
“噢,不是我!认识他的是另一个女人。”
“一个在这儿的女人?”
“不,在附近的。”
“可是本胡同的?
“不,另外一条胡同。”
“怎样的女人?”
“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她想知道些儿什么,那个女人?
“她大概是找同乡人吧,我怎样知道?”
感到,猜到有点儿严重的东西快要在他俩中间突然披露出来,为了互相窥探,他俩的眼光互相盯着了。
他后来说:
“我可能够看得见她,那个女人?”
“你将要和她说什么?
“我将要和她说……我将要和她说……说我看见过绥来司丹 ;杜克罗。”
“他身体可平安,至少?”
“正像我一样,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汉子!
她又不发言了,集中自己的种种思虑,随后,从容地说:
“它上哪儿去啦,顺风圣母号?”
“就在马赛,还用多说。”
她忍不住了,突然显出一个吃惊的动作:
“的确是真的?
“真的!”
“你可是认识杜克罗?”
“是呀,我认识他。”
她依然迟疑不决,随后很慢很慢地:
“好呀。这好呀。”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听我说,你可以告诉他……并没有什么!”
他始终瞧着她,自己渐渐越来越不自在。末了他要明白底细了。
“你可是也认识他,你?”
“不认识,”她说。
“那么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她突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跑到老板娘坐镇的柜台跟前,取了一只柠檬果把它破开,向一只玻璃杯子里挤出了它的汁子,随后又把清水装满了这只杯了,末了端给杜克罗:
“喝了这个吧!”
“干什么?”
“先解解酒。以后我再给你说。”
他顺从地喝了,用手背擦了自己的嘴唇,随后说道:
“喝好了,我听你说。”
“我就要对你说点儿事情,不过你应当允许我不要对他说起看见了我,也不要对他说起你从谁的嘴里知道的。你应当先发誓。”
他狡猾地举起了手。
“这个,我就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既然如此,你将来可以说: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的阿哥死了,三个人在一个月里边都害了肠热症死了,那是1883年的1月,到现在是三年半。”
这时候,他也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翻腾,困苦非常使得他有好半天简直找不着什么话来回答;随后,他怀疑了,接着就问:
“你相信这是可靠的?”
“我相信这是可靠的。”
“谁给你说的?”
她伸起两只胳膊压着他的肩头,睁起两只眼睛盯着他:
“你应当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是他的妹子!”
他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弗朗琐斯?”
她又重新盯着眼睛来端详他了,随后,由于一阵使人发狂的惶恐的刺激,一阵深刻的震栗的刺激,她很低地,仿佛像含在嘴里而没有吐出来的一般喃喃地说:
“噢!噢!是你,绥来司丹?”
他俩面面相觑地都不动弹了。
在他俩的四周,那些同来的伙伴始终狂吼一般唱着。酒盅儿,拳头和鞋跟的声音闹出一种噪音,响应着那些叠唱的拍子,同时,妇女们的尖锐号叫和男人们的喧嚣狂吼混成一片。
他觉得她坐在他身上,浑身滚烫,神情慌乱,紧紧地搂着他,她是他的妹子!那时候,害怕有人听见,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用那种低得连他自己也只能勉强听见的声音说道:“糟糕!我们干了些什么好事哟!”
她眼眶里立刻包满眼泪了,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我的过错吗?”
但是他突然说:
“那么,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父亲,母亲和阿哥?”
“三个人在一个月中间,如同我向你说过的一样。我当时独自一个人待着,除了我那些破衣裳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我们欠了药房、医生和三桩埋葬的帐,那都是我用了家具去抵的。
“以后,我到加舍老板家里做佣工了,你很知道他,那个跛子。那一年我刚好满十五岁,从前你动身的时候,我还没有满十四。我上了他的当。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总是那么傻的。随后我又在公证人家里做女佣了,他又诱惑了我,并且带了我到勒阿弗尔那地方一间屋子里。不久他简直不再来了;我过了三天没有东西吃的日子,后来找不着工作,我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来坐酒店了。我因此也看见了几处地方,我!唉!几处脏地方!卢昂,埃勿勒,里勒,鄱尔它,贝尔比尼央,尼斯,随后马赛,直至现在!”
她的眼泪和鼻涕都出来,润湿了她的腮帮子,流到了她的嘴里。
她接着说:
“从前,我以为你也死了,你!我可怜的绥来司丹。”
他说:
“我先头简直没有认得出是你,我。你从前是那么矮小,现在,这么强健!但是你怎么没有认得出是我,你?”她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
“我看见的男人太多了,以至于他们在我眼睛里仿佛全是一样的!”
他始终睁大着眼睛盯住她的瞳孔,受到了一种羞惭的情绪拘束,并且这情绪强烈得使他如同挨着打的孩子一样老是想叫唤。他仍旧抱着她骑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抚着她的脊梁,这时候他终于从注视里认识了她,认识了他这个妹子 ; ;从前他在各处海面上飘荡的时候,她正和那三个由她送终的人留在家乡。于是,突然用他那双粗而且大的海员大巴掌抱住这个重新寻着了的脑袋瓜,像我们吻着亲骨肉一般开始吻着她了。随后,一阵呜咽的动作,一阵男人们的强烈呜咽动作,长得如同波涛一样的,简直就像一阵大醉中干噎一般升到了他的喉管里。
他吃着嘴说:
“你在这儿,原来你就在这儿呀,弗朗琐斯,我的小弗朗琐斯……”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开始用一道震耳的声音狂吼着,一面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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