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钱钟书》第75章


过糊涂日子罢。像你这样粗粗细细内内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会赚钱,我们要跟你比,差得太远了。〃柔嘉怕他们回去搬嘴,不敢太针锋相对。她们把两间房里的器具细看,问了价钱,同声推尊柔嘉能干精明,会买东西,不过时时穿插说:〃我在什么地方也看见这样一张桌子(或椅子),价钱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没有买。〃三奶奶问嘉道:〃你有没有搁箱子的房间?〃柔嘉道:〃没有。我的箱子不多,全搁在卧室里。〃二奶奶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太小,就有搁箱子的房间,也搁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时候,新房背后算有个后房,我赔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台面啦怎么也放不下,弄得新房里都搁满了,看了真不痛快。〃三奶奶道:〃我还不是跟你一样?死日本人把我们这些东西全抢光,想起来真伤心!现在要一件没一件,都要重新买。我的皮衣服就七八套呢,从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现在自己倒没得穿!〃二奶奶也开了半幅嫁装的虚账,还说:〃倒是大姐姐这样好。外国在打仗啦,上海还不知道怎样呢。说不定咱们再逃一次难。东西多了,到时候带又带不走,丢了又舍不得。三妹,你还有点东西,我是什么都没有,走个光身,倒也干脆,哈哈!咱们该回去了。〃柔嘉才明白她们俩来调查自己赔嫁的,气愤得晚饭都没胃口吃。鸿渐回家,瞧她爱理不理,打趣她道:〃今天在办公室碰了姑母的钉子,是不是?〃她翻脸道:〃我正在发火呢,开什么玩笑!我家里一切人对我好好的,只有你们家里的人上门来给我气受。〃鸿渐发慌,想莫非母亲来教训她一顿,上次母亲讲的话,自己都瞒她的,忙说:〃谁呢?〃柔嘉道:〃还有谁!你那两位宝贝弟媳妇。〃鸿渐连说〃讨厌〃,放了心,柔嘉道:〃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当然可以直出直进,我一点主权没有的。我又不是你家里的人,没撵走就算运气了。〃鸿渐拍她头道:〃旧话别再提了。那句话算我说错。你告诉我,她们怎样欺负你。我看你也利害得很,是不是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两个人?〃柔嘉道:〃我利害?没有你方家的人利害!全是三头六臂,比人家多个心,心里多几个窍,肠子都打结的。我睡着做梦给她们杀了,煮了,吃了,我梦还不醒呢。〃鸿渐笑道:〃何至于此!不过你睡得是死,我报馆回来迟一点,叫你都不醒的。〃柔嘉板脸道:〃你扯淡,我就不理你。〃鸿渐道歉,问清楚了缘故,发狠道:〃假如我那时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气揭破她们。她们有什么东西陪过来,对你吹牛!〃柔嘉道:〃这倒不能冤枉她们,她们嫁过来,你己经出洋了,你又没瞧见她们的排场。〃鸿渐道:〃我虽然当时没有在场,她们的家境我很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穷,我在大学的时候,就想送女儿过门,倒是父亲反对早婚,这事谈了一阵,又搁了好几年。〃柔嘉叹气道:〃也算我倒霉!现在逼得跟她们这种人姐妹相称,还要受她们的作践。她们看了家具,话里隐隐然咱们买贵了.她们一对能干奶奶,又对我关切,为什么不早来帮我买呀!〃鸿渐急问:〃那一间的器具你也说是买的没有?〃柔嘉道:〃我说了,为什么?〃鸿渐拍自己的后脑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没告诉你。〃就把方老太太问丈人家送些什么的事说出来。柔嘉也跳脚道:〃你为什么不早说?我还有脸到你家去做人么!她们回去准一五一十搬嘴对是非,连姑母送的家具都以为是咱们自己买的。你这人太糊涂,撒了谎当然也应该和我打个招呼。从结婚那一会事起,你总喜欢自作聪明,结果无不弄巧成拙。〃鸿渐自知理屈,又不服骂,申辩说:〃我撒这个谎出于好意。我后来没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气。〃柔嘉道:〃不错,我知道了很生气。谢谢你一片好意,撒谎替我娘家挣面子。你应当老实对母亲说,这是我预支了厂里的薪水买的。我们孙家穷,嫁女儿没有什么东西给她.你们方家为儿子娶媳妇花了聘金没有?给了儿子媳妇东西没有?吓,这两间房子,还是咱们出租金的--哦,我忘了,还有这只钟--〃她瞧鸿渐的脸拉长,--给他一面镜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钟么?我一点没有说错。〃鸿渐忍不住笑了。这许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叹说:〃咱们还没跟他们住在一起,已经惹了多少口舌。要过大家庭生活,须要训练的。只要看你两位弟妇训练得多少头尖眼快--嘴利,我真斗不过她们,也没有心思跟她们斗,让她们去做孝顺媳妇罢。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里长大的,怎么家里这种诡计暗算,全不知道?〃鸿渐道:〃这些事没结婚的男人不会知道,要结了婚,眼睛才张开。我有时想,家里真跟三闾大学一样是个是非窝,假使我结婚了几年然后到三闾大学去,也许训练有素,感觉灵敏些,不至于给人家暗算了。〃柔嘉忙说:〃这些话说它干么?假如你早结了婚,我也不会嫁给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鸿渐心境不好,没情绪来迎合柔嘉,只自言自语道:〃Schoolforscandal,全是Schoolforscandal,家庭罢,彼此彼此。〃他们俩虽然把家里当作〃造谣学校〃,逃学可不容易。□(辶+豚)翁那天带来钟来,交给儿子一张祖先忌辰单,表示这几天家祭,儿子媳妇都该回去参加行礼。柔嘉看见了就撅嘴。亏得她有办公做籍口,中饭时不能赶回来。可是有几天忌日刚好是星期日,她要想故意忘掉,□(辶+豚)翁会分付二奶奶或三奶奶打电话到房东家里来请。尤其可厌的是,方家每来个亲戚,偶而说起没看见过大奶奶,□(辶+豚)翁夫妇就立刻打电话招柔酃去,不论是下午六点钟她刚从办公室回家,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顽儿,或者星期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死祖宗加上活亲戚,弄得柔嘉疲于奔命,常怨鸿渐:〃你们方家真是世家,有那么多祖宗!为什么不连黄帝的生日死日都算在里面?你们方家真是大家!有了这许多亲戚有什么用?〃她敷衍过几次以后,顾不得了,叫李妈去接电话,说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渐渐内怯不敢去,怕看他们的嘴脸。鸿渐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一个人回家。不过家里人的神情,仿佛怪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来。他交不出人,也推三托四,不肯常回家。假使〃中心为忠〃那句唐宋相传的定义没有错,李妈忠得不忠,因为她偏心。鸿渐叫她做的事,她常要先请柔嘉核准。譬如鸿渐叫她买青菜,她就说:〃小姐爱吃菠菜的,我要先问问她,〃柔嘉当然吩咐她照鸿渐的意思去办。鸿渐对她说:〃天气冷了,我的夹衣不会再穿了。今天太阳好,你替我拿出去晒一晒,回头给小姐收起来。〃她坚持说,柔嘉的夹衣还没有收起来,他不必急,天气会回暧的,等柔嘉晒衣服一起晒。柔嘉已经出门了,他没法使李妈了解年轻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换厚的,夹衣可以穿入冬季。李妈反说:〃姑爷,晒衣服是娘儿们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说出去办事了,您为什么不出去?这时候出去,晚上早点回来,不好么?〃诸如此类,使他又好气又好笑。笑时称她为〃李老太太〃或者HerMajesty,气时恨不能请她走。夫妇俩吵架,给她听见了,脸便绷得跟两位主人一样紧,正眼不瞧鸿渐,给他东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后跟柔嘉叽咕道:〃这不像话!你们一主一仆连起来,会把我虐待死的。〃柔嘉笑道:〃我劝她好几次了,她要帮我,我有什么办法?她说女人全吃丈夫的亏,她自己吃老李的亏吃生米粽子。不过,我在你家里孤掌难鸣,现在也教你尝尝味道。〃柔嘉的父亲跟女婿客气得疏远,她兄弟发现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网球,文不能修无线电开汽车,也觉得姐姐嫁错了人。鸿渐勉尽半子之职,偶到孙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常回娘家,只三天两天到姑母家去顽。搬进房子一个多月以后,鸿渐夫妇上陆家吃饭。两人吃完临走,陆太太生硬地笑道:〃鸿渐,我要讨厌你,劝你一句话,你以后不许欺负柔嘉〃仿佛本国话力量不够,她订外交条约似的,来个华洋两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应的。〃鸿渐先听她有讨厌相劝,跋像箭猪碰见仇敌,毛根根竖直,到她说完,倒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发问,柔嘉忙说:〃Auntie,他对我很好,谁说他欺负我,我也不是好欺负的。〃陆太太道:〃鸿渐,你听听柔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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