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钱钟书》第78章


飞,为什么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支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话!真是神经过敏。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千方百计"嫁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累,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听尊便。〃鸿渐叹气道:〃那么〃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我带了你同进去,总好了。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两个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上没说的拔我,我进去干么?做花瓶?太丑,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人你的朋友,还不是彼此彼此?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人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人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话,在衡阳写信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么?别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你这傻瓜!反正你对谁的话都听,尤其赵辛楣的话比圣旨都灵,就是我的话不听。我只知道我有聘书你没有,管他"捣乱"不"捣乱",高松年告诉你他在捣乱?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一个指头遮羞么?是的。你真心要留住你,让学生再来一次BeatdownMissSung呢。〃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孩子,大学刚毕业,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么难为情。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饭碗。〃鸿渐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说:〃我要睡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鸿渐要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么用?还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吵;我漱过口,不再开口了。说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跟自己吵,只好对她的身体挥拳作势。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气又暗笑。明天晚上,鸿渐回来,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呕气不肯吃,熬不住嘴馋,一壁吃,一壁骂自己不争气。她说:〃回辛楣的信你写了罢?〃他道:〃没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说:〃我不是不许你去,我劝你不要太卤莽。辛楣人很热心,我也知道。不过,他有个毛病,往往空口答应在前面,事实上办不到。你有过经验的。三闾大学直接拍电报给你,结果还是打了个折扣,何况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过泛泛说句谋事有可能性呢?〃鸿渐笑道:〃你真是"千方百计",足智多谋,层出不穷。幸而他是个男人,假使他是个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样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轻松地笑道:〃为你吃醋,还不好么?假使他是个女人,他会理你,他会跟你往来?你真在做梦!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骂,今天还要讨你好。〃报馆为了言论激烈,收到恐吓信和租界当局的警告。办公室里有了传说,什么出面做发行人的美国律师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给报馆了,什么总编辑王先生和股东闹翻了,什么沈太太替敌伪牵线来收买了。鸿渐跟王先生还相处得来,听见这许多风声,便去问他,顺便给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为然,但劝鸿渐暂时别辞职,他自己正为了编辑方针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争,不久必有分晓。鸿渐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强你。不过,辛楣把你重托给我的,我有什么举动,一定告诉你,决不瞒你什么。〃鸿渐回去对柔嘉一字不提。他觉得半年以来,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这次偏偏自己单独下个决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坏事的快乐。柔嘉知道他没回辛楣的信,自以为感化劝服了他。旧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刚要出门。鸿渐道:〃别忘了,今天咱们要到老家里吃冬至晚饭。昨天老太爷亲自打电话来叮嘱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梁皱一皱,做个厌恶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妇见公婆"!真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诞夜姑母家里宴会,你没有陪我去,我今天可以不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说说,否则,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不肯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没回答就出门了。她出门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你猜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昨天晚上批准我辞职,随我什么时候离馆,他们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鸿渐道:〃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欢走得热闹点,减少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饿,椅子立着不会酸的。不过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鸿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闻,经济新闻以及两种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另生节枝,反正这月的薪水早发了。除掉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可以换人;所以鸿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得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说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渐想明天不再来了,许多事要结束,打电话给柔嘉,说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不必等。电话听里得出她很不高兴,鸿渐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么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说:〃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仿佛笑痛了脸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们忙多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来看我们了。〃鸿渐因为她们说话象参禅似的,都藏着机锋,听着徒乱人意,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问了□(辶+豚)翁好,寒喧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为什么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请教爹爹。〃□(辶+豚)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辶+豚)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很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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