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117章



李延年道:“禀陛下,下臣所言,绝无虚假。欺君之罪,臣不敢担!这‘倾城倾国’的美人儿,正是下臣一母同胞的妹妹!”
朕便起了好奇之心,因笑说:“那将美人请出面圣,诸臣评断,是你虚夸胡言呢,还是果有此等绝色美人,是朕眼拙不肯信呢——”
他慌措言说“不敢”,便将他妹妹请来了建章宫。
见她第一眼,朕便似被攫住了魂。
朕见多了美人,大可像品鉴珠宝异玩似的品美,将绝色倾城说的一无是处也未为不可。但李延年之妹……朕却无法贬。
因那眉眼,那身姿,与那人……太像。
第114章 武帝(2)
朕站了起来。
抬手将额前旒珠撩开,朕的眼中只剩了“美人”,余光却瞥见朝臣惊怔非常的目光,大抵在他们眼中,朕不是个见美色不思朝政的昏君,此时却被一个女人攫去了魂儿。
实在……太像。
“果真绝色……”朕好敷衍。便坐了回来。
朕乃当朝天子。此生最恨的,便是教臣子瞧透了心思,朕是对殿下那女子有兴趣,但朕讨厌被人瞧透。因冷冷淡淡举酒樽,顾自饮。
一舞惊鸿。
朕从未见过“她”跳舞,但李延年的妹子却成全了朕这点小心思。
她被朕冷着,脸上不免有些失望,终究还是与“她”不同,昔年陈后……绝不会因朕冷落而失望。那一刻,朕好似忽然清醒了,她与“她”,终是不一样的。即便长着如此相似的脸。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教朕失魂落魄。
但朕却鬼使神差地……
“下谕:李延年之妹,封夫人,奉未央。”
朕起身,落魄地拖曳冕袍离去。
那一晚在建章宫后殿,朕独自饮,侍奉在御的是杨得意。酒过微醺,朕胡话甚多,朕记得那晚杨得意话少了许多,沉默侍奉,朕便举盏问:“——你是怎么回事儿?哈,不妨落座,陪朕饮一杯!”
朕扯他衣袖,他退之又退。皎素的月色下,杨长侍暗自垂泪。
原来懂朕是他,唯有他。
朕因问:“你难过什么?关你甚么事——朕迎新妇,阖宫皆快乐……”便举杯又饮,他却蓦地跪了下来,眼泪糊了满脸。
“你闭嘴!——”他并未说话,朕却吼他闭嘴,烫酒咂舌,辣的朕呛出了眼泪。
“你想说什么……?”朕满上一杯,讽道:“新妇人似曾相识?”
朕不防他会答,御前侍奉的杨得意,向来唯唯诺诺。——他却说:“禀陛下,奴臣只觉难受,天子也郁结着一股子气儿,可怜陛下——”
朕扬手,便打断了他的话:“朕不可怜……”
朕不可怜。朕是天子!
朕若可怜,普天下的人,皆无法儿活了!
他噤声。
那一晚,朕饮尽一盏又一盏。举杯对月,天地皆虚渺,唯朕的江山……长久永恒,万年,无极。
朕老了。
她后来死了。只为朕留下一个儿子。朕后来封幼子为昌邑王。朕疼他宠他,没个数算。宫中之人皆言朕为美色所惑,因昌邑王之母为李夫人之故,才宠那孩儿无度。中宫曾问过我,髆儿与据儿,陛下更爱重哪个?
皇后行事一贯小心,又是贤德庄重的,她平时从不曾这样冒昧,朕猜她是为据儿忧心,怕朕万年之后,江山后继落了旁去。
计算朕万年身后事,乃是大罪。朕却不与她计较。她也怕了——到底是,这汉宫中的个个人,都老了。
因笑答:“据儿可善,髆儿可爱。”
甚闪躲的回答,但朕极满意。
中宫略略错神,终是对朕笑了笑:“臣妾知罪。”因告退而去。她老啦,老的极快,这告退而去的背影,再没有当年的曼妙,反略显笨拙、臃肿。
花无百日红。
臣妾……知罪?
她们总爱这样。连朕都不知道她罪责在何,她却一口一个“知罪”,这汉宫,当真是愈发没意思了,人人皆像藏着个谜似的。
朕闭上了眼睛。灼热的日头带着满地碎金,漫过山的那边去。收拢着汉宫,再不着重色金。
朕的汉宫,暮如沉钟。
李夫人病重在榻时,朕去探她。她避之不见。
朕极想念她。或者说,是想念她那副皮相,朕执意。她却宁死不从。一贯温婉的她,第一次,竟敢违抗圣谕,以被覆面,凭朕怎样说,她都不为所动。朕有些生气,她却在被中哽咽说道:“陛下若再近一步,——妾宁死!”
我不知她何来的勇气,竟敢这般拒朕千里之外,但那份执拗,却让朕想起了另一个人。不只皮相,连性子,磨了这许多年,竟也像了。
朕眼眶湿润。
仿佛她又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但她很快又要走了。——李夫人病势沉疴,朕失而复得的珍宝,全数都要再失去。
朕握了她的手,那一刻,只觉自己温柔的不像个天子,朕哽咽:“好,你说不见就不见……朕思慕你,永永远远。”
“陛下,”她蒙着被,声音有些不清晰,“臣妾谢陛下眷顾……望陛下,好生待咱们的孩儿……”
被下是呜呜咽咽的泣诉。
朕知这一生,朕仅剩的欢愉,亦是走到了终点。
后来朕听说,李夫人这般做的缘故,是因她病中,许久未梳妆,原先的月貌花容,早已失了光彩,她不欲让朕瞧见。
色衰,则爱弛。原来她早已看透。
朕冷冷一笑,她是聪明的,知皇帝的心思。古来帝王皆是如此,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但她又是愚钝的,只看透了帝王的心思,却从不曾知朕的心思。
朕爱她,是为她这张脸。
朕想瞧瞧,……她老去的模样。朕这一辈子,都见不着她了。
李夫人不肯见朕,是为将最美好的容颜留在朕心底,可是……即便她已经丑陋的不成模样,那又如何?朕是不在意的。
她的脸,那样肖似的相貌,早已深深刻在朕的心底。
朕永不能忘。永不会忘。
永永远远。
昌邑王来谒,朕便想起了他的母亲。如今朕已经老的不成模样了。
朕疼这个孩子,是因,他母亲长了一张那样的脸。朕想知道,……“她”与朕生的孩子,会是怎么个模样?
髆儿啊髆儿……
朕轻轻摆手,冕冠十二旒下,一双发红的眼睛早不能看。
朕老泪纵横。
我的髆儿一怔,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点心伤。他到底也心疼他的父皇,朕这么多年的疼宠与心爱,并未白费。
朕的髆儿像朕。
“父皇……”
他上前来欲扶朕。
朕抖抖索索地甩开袖,声音哑的连朕自己都认不得了:“昌邑王刘髆听谕——”
髆儿跨前一步,下谒拜礼,隔开十二旒珠,朕看见了他的眼睛,微微的吃怔,他毕竟还小,蒙晕晕的,好生可爱。
那双眼睛,与他美艳无双的母亲,如出一辙。
连朕都骇了一跳。
漂亮流眄的光色,在某个柔软处,触及了曾经的心动。
像她,是她。
就是她!
朕疼的无以复加。
髆儿歪着头,很认真地听朕宣谕,在他面前,朕是父亲,而非皇帝——
而朕这父亲,却要伤透他的心,朕冷冷:“昌邑王入封地享食邑,无旨,从此不得再入长安!”
“父皇——”髆儿一惊,那双眼睛,像小鹿似的,溢着汪汪的水,真教朕心疼。他可真乖,见朕脸色不对,再多的话,都咽了回去,便跪:“昌邑王遵上谕!”
朕挥了挥手:“朕乏了,昌邑王退罢——”
杨得意是忠奴,在朕身边数十年,是朕肚里的蛔虫。能听朕说说心里话的,也便只有他了。汉宫之中,恐怕也只有他知道,朕有那么多的儿子,却为何独独偏疼昌邑王刘髆。
不为李夫人。
朕道:“你是不是好奇,朕既这么疼髆儿,却为何要将他打发远?”
他点点头,十分不解:“奴臣想不透,陛下爱子情深,实在不必……况且昌邑王年岁并不大,再留长安几年,未为不可。陛下是否……操之过急?”
“朕告诉你,朕为何要让昌邑王回封地——”朕看着他,缓声道:“因为据儿是储君,因为朕的天下——是太子刘据的!”
朕是老了,但尚不糊涂。
朕好久未见皇后了。
朕爱流连花丛,她的中宫,早已形同虚设。许多年前,皇太后薨后未几年,朕曾经去过一回椒房殿,那是朕最后一次去。
朕喊她“子夫”,她当下便哭了出来,朕直到现在,依然记得那时她的神情。她向朕道:“陛下可知……您有多少年未唤过臣妾‘子夫’了?”
她泪水涟涟,却换来朕冷冰冰一句:“记不得了。”
朕是真记不得了。
她说:“陛下恨我,臣妾知道。”
朕回她:“朕并不恨你,你怎知朕是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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