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4章


一辆驶来的面包车停在我身旁,跳下七八个人,他们的上衣口袋鼓鼓囊囊,我看出来里面塞满了石子,他们走到封锁道路的警察前,从裤袋里掏出证件给警察看一下后就长驱直入。我看到他们先是大摇大摆地走过去,随后小跑起来,他们跑到市政府前的台阶上,开始喊叫了:
“砸了市政府……”
他们掏出口袋里的石子砸向市政府的门窗,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响声从远处传来。警察从四面八方涌进广场,驱散示威的人群。广场上乱成一团,示威者四下逃散,试图和警察对峙的被按倒在地。那七八个砸了市政府门窗的人一路小跑过来,他们向站在我前面的两个警察点点头后跳上面包车,面包车疾驶而去时,我看清这是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
晚上的时候,我坐在一家名叫谭家菜的饭馆里。这家饭馆价廉味美,我经常光顾,我的每次光顾只是吃一碗便宜的面条。我用饭馆收银台上面的电话给郑小敏父亲的手机打了几个电话,对方始终没有接听,只有嘟嘟的回铃音。
电视里正在报道下午发生的示威事件。电视里说少数人在市政府广场前聚众闹事,打砸市政府,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警方依法拘留了十九个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人,事态已经平息。电视没有播放画面,只是一男一女两个新闻主播在说话。一段广告之后,电视里出现了市政府新闻发言人西装革履的模样,他坐在沙发里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记者问一句,他答一句,两个人都是在重复刚才新闻主播说过的话。然后记者问他盛和路拆迁中是否有一对夫妻被埋在废墟里,他矢口否认,说完全是谣言,造谣者已被依法拘留。接下去这位新闻发言人历数市政府这几年来在民生建设方面的卓越成就。
坐在旁边桌子的一个正在喝酒的男子大声喊叫:“服务员,换台。”
一个服务员拿着摇控器走过来换台,新闻发言人没了,一场足球比赛占据了电视画面。
这个男子扭过头来对我说:“他们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我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吃着面条。在我父亲病重的时候,我曾经搀扶他来过这里,我们坐在楼下的角落里,我点了父亲平时爱吃的菜,我父亲吃了几口后就吃不下去了,我劝说他再吃一点,他顺从地点点头,艰难地再吃几口,接着就呕吐了。我歉意地向服务员要了餐巾纸,将父亲留在桌子和地上的呕吐物擦干净,然后搀扶父亲离开,我对饭店的老板说:
“对不起。”
饭店老板轻轻摇摇头说:“没关系,欢迎下次再来。”
父亲不辞而别后,我一个人来到这里,还是坐在角落里,伤感地吃着面条。这位老板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询问我父亲的情况,他竟然记住了我们。那一次我情绪失控,讲述了我的身世,说父亲得了绝症后为了不拖累我,独自一人走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同情地看着我。
后来我每次来到这里,吃完一碗便宜的面条后,他都会送我一个果盘,坐下来和我说话。
这位老板名叫谭家鑫,夫妻两人和女儿女婿共同经营这家饭店,楼上是包间,楼下是散座。他们来自广东,他有时会对我感叹,他们一家人在这个城市里人生地不熟,没有关系网,生意很难做。我看到他的饭店里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以为他每天挣钱不少,可是他整日愁眉不展。有一次他对我说,公安的、消防的、卫生的、工商的、税务的时常来这里大吃大喝,吃完后不付钱,只是记在账上,到了年底的时候让一些民营公司来替他们结账。他说刚开始还好,百分之七八十的欠账还能结清,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很多公司倒闭了,来替他们结账的公司越来越少,他们还是照样来大吃大喝。他说,他的饭店看上去生意不错,其实已经入不敷出。他说,政府部门里的人谁都不敢得罪。
我吃完面条的时候,有人换台了,电视画面再次出现下午示威事件的报道。电视台的一位女记者在街上采访了几位行人,这几位行人都表示反对这种打砸市政府的暴力行为。然后一位教授出现在电视画面上,他是我曾经就读过的大学的法律系教授,他侃侃而谈,先是指责下午发生的暴力事件,此后说了一堆民众应该相信政府理解政府支持政府的话。
谭家菜的老板谭家鑫走过来送我一个果盘,他说:
“你有些日子没来了。”
我点点头。可能是我神色暗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坐下来和我说话,将果盘放下后转身离去。
我慢慢地吃着削成片状的水果,拿起一张当天的报纸,这是别人留在桌子上的。我随手翻了几页后,报纸上的一张大幅照片抓住了我的眼睛,这是一位仍然美丽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的眼睛在报纸上看着我,我在心里叫出她的名字——李青。
然后我看到报纸上的标题,这位名叫李青的女富豪昨天在家中的浴缸里割腕自杀。她卷入某位高官的腐败案,报纸上说她是这位高官的情妇,纪检人员前往她家,准备把她带走协助调查时,发现她自杀了。报纸上的文字黑压压地如同布满弹孔的墙壁堵住我的眼睛,我艰难地读着这些千疮百孔般的文字,有些字突然不认识了。
这时候饭店的厨房起火了,浓烟滚滚而出,在楼下吃饭的人发出了惊慌的叫声,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一个个拔腿往外跑去。谭家鑫堵在门口,大声喊叫着要顾客先付钱,几个顾客推开他逃到外面。谭家鑫还在喊叫,他的妻子和女儿女婿跑过去堵在门口,还有几个服务员也过去堵在那里。顾客和他们推搡起来,好像还有叫骂声。我低下头继续读着那些黑压压的文字,饭店里声响越来越大,我再次抬起头,看到楼上包间里的人也在跑下来,谭家鑫一家人堵住门口,继续大声喊叫着要顾客付钱。没有人付钱,他们撞开谭家鑫一家人仓皇逃到街上。有几个顾客搬起椅子砸开窗户跳窗而逃,接下去饭店的服务员也一个个跳窗而逃了。
我没有在意饭店里乱糟糟的场景,继续读着报纸上的文章,只是不断地抬头看一看,后来是烟雾让我看不清报纸上的黑字,我揉起了眼睛,看着几个穿着工商制服或者是税务制服的人从楼上包间里跑下来,他们穿过一片狼藉的大厅,喝斥堵在门口的谭家鑫一家人,谭家鑫迟疑之后,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他们骂骂咧咧地逃到大街上。
谭家鑫一家人继续堵在门口,我看到谭家鑫的眼睛在烟雾里瞪着我,他好像在对我喊叫什么,随即是一声轰然巨响。
我来到了记忆之路的尽头,不管如何努力回想,在此之后没有任何情景,蛛丝马迹也没有。谭家鑫的眼睛瞪着我,以及随后的一声轰然巨响,这就是我能够寻找到的最后情景。
在这个最后的情景里,我的身心沦陷在这个名叫李青的女人的自杀里,她是我曾经的妻子,是我的一段美好又心酸的记忆。我的悲伤还来不及出发,就已经到站下车。
雪花还在飘落,浓雾还没散去,我仍然在行走。我在疲惫里越走越深,我想坐下来,然后就坐下了。我不知道是坐在椅子里,还是坐在石头上。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坐在那里,像是超重的货船坐在波动的水面上。
一个双目失明的死者手里拿着一根拐杖,敲击着虚无缥缈的地面走过来,走到我跟前站住脚,自言自语说这里坐着一个人。我说是的,这里是坐着一个人。他问我去殡仪馆怎么走?我问他有没有预约号。他拿出一张纸条给我看,上面印有A52。我说他可能走错方向了,应该转身往回走。他问我纸条上写着什么,我说是A52。他问是什么意思,我说到了殡仪馆要叫号的,你的号是A52。他点点头转身走去,拐杖敲击着没有回声的地面远去之后,我怀疑给这个双目失明的死者指错了方向,因为我自己正在迷失之中。
第二天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杨飞——”
呼唤仿佛飞越很远的路途,来到我这里时被拉长了,然后像叹息一样掉落下去。我环顾四周,分辨不清呼唤来自哪个方向,只是感到呼唤折断似的一截一截飞越而来。
“——杨飞——杨飞——”
我似乎是在昨天坐下的地方醒来,这是正在腐朽中的木头长椅,我坐在上面,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过了一会儿长椅如石头般安稳了。雨水在飞扬的雪花中纷纷下坠,椭圆形状的水珠破裂后弹射出更多的水珠,有的继续下坠,有的消失在雪花上。
我看见那幢让我亲切的陈旧楼房在雨雪的后面时隐时现,楼房里有一套一居室记录过我和李青的身影和声息。冥冥之中我来到这里,坐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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