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13章


雨雪在我眼前飘洒,却没有来到我的眼睛和身上,我知道雨雪也在离开。我仍然坐在石头上,我的记忆仍然在那个乱哄哄的世界里奔跑。
我陌生的亲人们返回北方的城市两个月后,我大学毕业了。在我们相聚的时候,我的生父生母希望我毕业后去他们所在的城市工作,我的生父说他在处长的位置上还能坐四年,四年后就要退休,他趁着手里还有些权力,为我联系了几份不错的工作。杨金彪对此完全赞同,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没有办法帮助我找到理想的工作,他认为我去了那个北方的城市可能前途无量。当时我的生父是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建议,他担心杨金彪会不高兴,再三说明我留在这里工作也不错,他可以想想办法找到这里的关系,让我得到一份好工作。他没想到杨金彪爽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而且真诚地谢谢他为我所做的这些,反而让他不知所措,杨金彪看到他有些尴尬的表情,纠正自己的话:
“我不应该说谢谢,杨飞也是你们的儿子。”
我的生母非常感动,她私下里抹着眼泪对我说:“他是个好人,他真是个好人。”
我父亲知道我要去的城市十分寒冷,为我织了很厚的毛衣毛裤,为我买了一件黑色的呢大衣,还买了一只很大的行李箱,把我一年四季的衣服都装了进去,接着又将里面很旧的衣裤取出来,上街给我买来新的,我不知道他是向郝强生和李月珍借钱给我购置这些的。然后在一个夏天的早晨,我拖着这只装满冬天衣服的行李箱,里面还有那身西装,跟在杨金彪的身后走进火车站,剪票后他才将火车票交给我,嘱咐我好好保管,火车上要查票的。我们在站台上等待时,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当我乘坐的火车慢慢驶进车站时,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对我说:
“有空时给我写封信打个电话,让我知道你很好就行,别让我担心。”
我乘坐的火车驶离车站时,他站在那里看着离去的火车挥手,虽然站台上有很多人在来去,可是我觉得他是孤单一人站在那里。
后来他在我的生活里悄然离去之后,我常常会心酸地想起这个夏天早晨站台上的情景,我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突然闯进他的生活,而且完全挤满他的生活,他本来应有的幸福一点也挤不进来了。当他含辛茹苦把我养育成人,我却不知不觉把他抛弃在站台上。
我在那个北方的城市里开始了短暂的陌生生活。我的生父早出晚归忙于工作和应酬,已经退休的生母与我朝夕相处,她带着我走遍那个城市值得一看的风景,还顺路去了十来个以前的同事家中,把她失散二十二年的儿子展览给他们,他们为我们母子团聚感到高兴,更多的还是好奇。我生母满面春风向他们讲述如何找到我的故事,说到动情处眼圈红了,刚开始我局促不安,后来慢慢习惯了。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商品,没有什么知觉地聆听生母讲述失去的痛苦和找到的喜悦。
我在这个新家庭里刚开始像是一个贵客,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嫂子,我的姐姐姐夫时常对我嘘寒问暖,两周以后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速之客。我们拥挤在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我的生父和生母,我的哥哥和嫂子,我的姐姐和姐夫占去了三个房间,我睡在狭窄客厅的折叠床上,晚上睡觉前先将餐桌推到墙边,再打开我的折叠床。每天早晨我还在睡梦中时,我的生母就会把我轻轻叫醒,让我尽快起床收起折叠床,将餐桌拉过来,要不一家人没有地方吃早餐了。我的生母有些过意不去,她安慰我,说我哥哥的单位马上要分房,我姐夫的单位也马上要分房,他们搬走后,我就可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我的这个新家庭经常吵架,哥哥和嫂子吵架,姐姐和姐夫吵架,我生母和我生父吵架,有时候全家吵架,混乱的情景让我分不清谁和谁在吵架。有一次为我吵架了,这次吵架发生在我将要去一个单位报到工作的时候,我哥哥说我睡在客厅里太委屈,建议我有工作有薪水后到外面去租房子,我姐姐也这么说。我生母生气了,指着他们喊叫起来:
“你们有工作有薪水,你们为什么不到外面租房子?”
我生父支持我生母,说他们工作几年了,银行里也存了一些钱,应该到外面去租房子。然后子女和父母吵上了,我的哥哥和姐姐历数他们同学的父母多么有权有势,早就给子女安排好住处。我生父气得脸色发青,骂我的哥哥姐姐狼心狗肺;我生母紧随着骂他们没有良心,说他们现在的工作都是我生父找关系安排的。我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汹涌澎湃的争吵,心里突然感到了悲哀。接下去哥哥和嫂子吵架了,姐姐和姐夫吵架了,两个女的都骂他们的丈夫没出息,说她们各自单位里的谁谁谁的丈夫多么能干,有房有车有钱;两个男的不甘示弱,说她们可以离婚,离婚后去找有房有车有钱的男人。我姐姐立刻跑进房间写下了离婚协议书,我嫂子也如法炮制,我哥哥和我姐夫立刻在协议上签字。然后又是哭闹又是要跳楼,先是我嫂子跑到阳台上要跳楼,接着我姐姐也跑到阳台上,我哥哥和姐夫软了下来,两个男的在阳台上拉住两个女的,先是试图讲讲道理,接着就认错了,当着我的面,两个男的一个下跪,一个打起了自己的嘴巴。这时候我生父生母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睡觉了,他们已经习惯这样的争吵。
这个家庭的暴风骤雨过去之后,我站在深夜宁静的阳台上,看着这个北方城市的繁华夜景,心里想念起杨金彪。从小到大,他没有骂过我,没有打过我,当我做错什么时,他只是轻轻责备几句,然后是叹息,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早晨这个家庭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吃过早餐出门上班后,只有我和我生母坐在餐桌旁,我生母为昨晚因我而起的争吵感到内疚,更为她自己感到委屈。她连声抱怨,抱怨我哥哥和我姐姐两家人在家里白吃白喝,从来不交饭钱;又抱怨我生父下班后过多的应酬,几乎天天晚上像个醉鬼那样回家。
我生母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抱怨自己的家是一个烂摊子,说操持这样一个家太累了,等她说完后,我轻声告诉她:
“我要回家了。”
她听后一愣,随后明白我所说的家不是在这里,是在那个南方的城市里。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没有劝说我改变主意,她用手擦着眼泪说:
“你会回来看我吗?”
我点点头。
她伤心地说:“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我没有说话。
我在这个新家庭生活了二十七天以后,坐上火车返回我的旧家庭。我下了火车没有出站,而是拖着行李箱走过地下通道去了三个站台找我父亲。我在四号站台看到他的身影,我走过时,他正在详细向一名走错站台的旅客指路,等那位旅客说声“谢谢”转身跑去后,我叫了一声:
“爸爸。”
他走去的身体突然僵住了,我又叫了一声,他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我,又惊讶地看看我手里拖着的行李箱。他看到我回来时的衣服正是我离开时穿的,还有行李箱。我是怎么离开的,也是怎么回来的。
我说:“爸爸,我回来了。”
他知道我所说的“回来”是什么意思,他微微点了点头,眼圈有些红了,他急忙转身走去,继续自己的工作。我看看站台上的时钟,知道他的工作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就下班了,我拖着行李箱走到地下通道的台阶旁,站在那里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工作。他指点几位旅客,他们的车厢在哪里;又替一位年纪大的旅客提着行李,帮助他上车。当这列火车驶出站台后,他抬头看看时钟,下班时间到了,他走到我身旁,提起我的行李箱走下台阶,我伸手想把行李箱抢回来,被他的左手有力地挡了回去。好像我还是一个孩子,提不动这么大的行李箱。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那时候我们已经离开铁路旁的小屋,搬进铁路职工的宿舍楼,虽然只有两个房间,可是这是两个没有争吵声音的房间。
我父亲对我的突然回来表现得十分平静,他说不知道我回来,所以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他让我洗澡,自己去宿舍附近的一家餐馆买了四个菜回来。他很少去餐馆,一下子买回来四个菜更是破天荒的事情。吃饭的时候他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我说的也不多,只是告诉他,我觉得自己还是适合住在这个家里,我说现在大学生找工作还是比较容易的,我在这里找到的工作也不会比我生父介绍的那份工作差多少。我父亲一边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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