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三)》第87章


来海的呼啸;他看见,晓霞偏歪着脑袋,微笑着,赤脚踩踏光滑如缎的浪脊在遥远的地平线
上跳跃着奔来,鬓角上插一朵金灿灿的迎春花闪射着耀眼的光芒……
“哥……”
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他转过身,眼睛被阳光晃得一阵发黑。
一个黑色的瞬间之后,他才辨认出站在他面前的是金秀。秀的脸就是一朵花。到现在他
才惊讶地发现,秀竟然不再是个小孩子了,而是这样一个漂亮妩媚的大姑娘了。
他看见他面前的秀有点局促。为什么?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感到不自然。为什么……他
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脸——那块该死的疤痕。一定是这道可怕的疤痕使秀感到难堪。一种无名
的痛苦即刻涌满他的心间。你这副该死的、丑陋的面孔,怎么配立在这里象一个江南白面书
生优雅地观赏美丽的花朵?你怎么又可以面对这花朵一样美丽的秀呢?你应该立刻滚回大牙
湾,滚到井下,滚到黑煤堆里!你只有和那个环境才是协调的!
“哥……”
秀又叫一声,抬起头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她又在同情他,为他的不幸而难过。瞧,孩
子的眼里都旋转着泪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他只是这样问了一句。他渴望立刻离
开这地方,离开省城!
“还得一段时间……你别着急。”秀说着,从自己的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封信。
她把这信递到他面前,说:“这是……给你的信。”信?谁给他来的信?家里?惠英
嫂?
他刚把信接过来,金秀就背转身走了。
信皮上无一字。封口也没封。
孙少平立刻抽出信纸。他只看见“哥,我爱你……”几个字,就闭住眼发出一声呻吟般
的叹息……
第五十三章
一九八五年清明节前后,尽管山野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凉,但双水村却随处可见盎然的
春意了。东拉河和哭咽河两岸的柳树,绿色柔嫩的枝条已经在春风中摇曳摆动。无论是田家
圪崂,还是金家湾,一团雪白的杏花或一树火红的桃花,从这家那家的墙头伸出来,使得这
个主要以破窑烂院组成的村庄,平添了许多繁荣景象。
灿烂的阳光一扫冬日的阴霾,天空顿时湛蓝如洗。山川河流早已解冻,泥土中散发出草
芽萌发的新鲜气息。黄土高原两类主要的候鸟中,燕子已经先一步从南方赶来,正双双对对
在老地方筑新巢;而大雁的队列约摸在十天之后就掠过高原的上空,向鄂尔多斯边的北草地
飞去……农事繁忙起来了。神仙山,庙坪山和田家圪崂这面的山山洼洼上,不时传来庄稼人
唱歌一般的吆牛声。女人们头上罩起雪白的羊肚子毛巾,孩子们手里端着升子老碗,跟在犁
犋后面点籽撒粪。西葫芦、南瓜、黑豆、绿黑豆、小日月玉米、西红柿、夏洋芋、夏回子
白、西瓜、黄瓜,都到了播种的时节。麻子已经出苗;水葱,韭菜可以动镰割头茬。所有的
麦苗都已经返青,庄稼人正忙着锄草追化肥……但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双水村的庄稼人
不象往常那样特别留意大自然的变化。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集中关注着哭咽河那里正
在进行的事件。从去年秋末冬初开始,孙少安个人掏腰包出资一万五千元重建的双水村小
学,现在眼看就要最后峻工了。现在,田福堂当年拦河打坝震坏的校舍窑洞,已经被一排气
势宏伟的新窑洞所替代。当年的学校操场也扩大了一倍,栽起一副标准的篮球架,还有一些
其他庄稼人叫不出名堂的玩艺儿。操场四周砌起了围墙。铁栏式大门上面,拱形铁架上“双
水村小学”五个铁字,被红油刷得耀眼夺目。据说一两天内就要举行“落成典礼”,到时乡
上县上的领导都来参加;听说黄原还要来人拍电视哩。哈呀,孙少安小子虽然破了财,但这
下可光荣美了!
当然,新学校的庆祝典礼不仅是孙少安的大事,也是双水村所有人的大事。几天来,全
村人都有点激动不安地等待这一非凡的红火时刻。
需要告诉诸位的是,双水村的领导阶层已经在去年冬天进行了大换班。金俊武接替著名
的田福堂出任了村党支部书记;而孙少安接替金俊山出任了村民委员会主任。这个变化看来
有点突然,实际上也很自然,我们不会过分惊讶。这样,福堂同志和俊山同时就成了普通老
百姓。当然,如果农村也设顾问委员会的话,他们二位完全有资格当正副主任。另外,玉亭
同志不但没有退到“二线”,反而由支部委员升成了副支书。田海民的委员职务没变。新任
支部委员有原一队副队长田福高和金家湾入党不久的前地主的小儿子金光辉。光辉进入了双
水村的“政治局”,使他们一大家人十分荣耀,金光亮都有点巴结弟弟和弟媳妇马来花
了……在双水村新校舍正式举行仪式的前一天,大忙人孙玉亭跑前扑后指挥人做了最后的准
备,因为这个仪式是以村党支部和村民委员会的名义举行的,因此村里的人都有义务参与工
作。此外,大部分人家都有娃娃上学,村民们对这件事都自动表现出十分积极的热情。许多
人一大早就跑来,听候玉亭的吩咐。窑洞式的教室布置一新;操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上
面的领导要来;还因为要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村里拍电视,情绪激动的田福高甚至领着人把哭
咽河所有的土路洒上水清扫了一遍。“文化人”金成和田海民按玉亭拟定的口号,正在红绿
纸上赶写标语——等明天一早,这些标语就将在学校的墙上和村中道路两旁的树干电线杆上
张贴起来。村民委员兼妇女主任贺凤英,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正领着一些妇女精心地布置
主席台和会场。
玉亭夫妇的忙碌,不能不使我们想起十年前在这同一地方召开的那次批判会。我们会想
起当年的二流子王满银,死去的老憨汉田二和下山村的那个“母老虎”……十年过去了,玉
亭夫妇和村民们又在这里忙着准备会场。不过,这里将要举行的不再是批判“资本主义”的
大会,而恰恰是为了表彰一个发家致富的人为公众做出的贡献。这完全可以看作是整个中国
大陆十年沧桑变迁的缩影。十年,中国的十年,叫世人瞠目结舌,也让他们自己眼花缭乱!
在金家湾小学院子里众人忙乱成一团的时候,田家圪崂这面原一队的禾场上,全体小学
生正排练欢迎乡县领导人的入场仪式。孩子们手里拿着彩色纸做的绢花,分成两行,跳跃欢
呼,向中间那些臆想中的领导人致敬。指导孩子们排练这场面的是两位女老师。一位我们已
经知道,是金光明的爱人姚淑芳。另一位却使我们大吃一惊:这不是郝红梅吗?这的确是郝
红梅。
红梅和润生在外县生下孩子后不久,田福堂终于彻底回心转意,承认了这桩姻缘,把儿
子儿媳妇和两个同母异父的孩子都接回了双水村。福堂象城里离退休的老干部一样。从领导
岗位上下来的时候,理直气壮地向组织提出:他可以退,但要安排他的儿媳妇在村中的小学
教书。没有人对他的要求提出异议。是呀,无论怎样,福堂在村里当了几十年领导,现在他
要下台,这点人情全村人都情愿送他。这样,红梅就当了双水村小学教师。这也给我们一个
情感上的满足——我们多么愿意不幸的红梅能有一个良好的生活开端。现在,丈夫田润生和
她热恋如初。福堂两口子也抛弃了世俗的偏见,开始喜爱她了。
田福堂拿出全部积蓄,向前和润叶又支援了一千元,给润生买了一辆四轮拖拉机,这小
伙子现在走州过县搞起长途贩运……
为准备明天的庆祝仪式,金家湾和田家圪崂两处的人马一直忙乱到天黑才停歇了下来。
在人们各回了各家,四处窑洞窗户上亮起灯火的时候,孙玉亭才一个人离开小学院子,
摸黑在哭咽河的那座小桥上走过来。他盘算他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得完美无缺了。现在,他要
赶到村南头侄儿家里,向他全面汇报明天学校“落成典礼”的准备情况;并捎带着在那里美
美地吃一顿可口饭。他估计金俊武也在少安家,这样就省得也再跑回金家湾来向新支书汇
报。
过了哭咽河的小桥,孙玉亭克服着破鞋的累赘,想尽量走快一些——因为肚子已经饿得
咕咕价直响。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似乎听见远处的破庙里有什么响动。他不顾饥饿,折转身警惕地
猫下腰向破庙那边走去,想发现谁又借黑夜偷偷摸摸敬神搞迷信活动哩。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