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年锦时(锦上添花版)》第6章


我回北京,只带走两张旧照片。是她与祖父十五六岁时的照片。发黄破损,时间已经很久。那时祖父是打扮上等的俊朗少年;祖母梳优雅的发型,穿对襟旧式衣服,一双凤眼,面庞清润,如满月一样光芒皎洁。他们虽出生之后被收养,但都是受过教育的富足家庭的孩子。
少年的祖母,知道她未来所发生的事情会如此残酷吗,知道这些将必须承担的家庭败落,夫儿先逝的现实吗。这实在是命运的不可猜测的神秘和威力。她是这样善良的美好的女子,但并未得到世间的福报。
回到北京的一个月后,我在梦里见到祖母。看见自己死了,躺在铺着白布的木板上,谁都不懂得如何来处置我,很是焦躁。祖母来了,站在我头顶前方的位置,用手往我的嘴巴里塞进一把生米,又在我的手心里也放了一把,动作娴熟轻巧。这是《礼记》里面记录的古人殡葬仪式的一个步骤。祖母的这个动作,使我安静下来。
日影飞去图书馆(5)
父亲生前,一直把曾祖父和祖父的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有时放两杯清茶,有时点三支香。每年清明他都去乡下祭扫,我若有时间,他便带上我。一起坐长途车,路上偶尔谈起往事,大多是关于祖父所遭受的辛酸,与他内心的才情和理想,以及曾祖父的仁厚恩慈。他收养了孩子们,给予他们恩德。这大概是父亲觉得最为愉悦的一个时间段,与他的长女一起,去看望死去的长辈。只是这个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死去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到的事情,是带他出去旅行。
对生活的困境,他们没有怨言。任时代和命运的车轮丝毫未曾留情地碾压过自己的生活。一切都需默默承受。仿佛那原本就是和时代和命运并无瓜葛的事。是一个人的事。而生死相关的事情,再重大,也只是属于一个家族的事。客观性 |我记得自己在太平间里,站在父亲尸体旁边,看到大雨渐渐停止的凌晨。天空逐渐露出发蓝的天色。抱着他,感受到血管和皮肤里似乎要炸裂开来的孤独。那种孤独,那种心碎欲裂,那种无助,又有谁会知道呢。但我终究知道,它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仅仅是属于我的事情。
他死去之后,我成为一个在感情上没有根基的人。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遗传自他的天性,使我们能够趋向互相理解。我曾经幻想过,若父亲年老,依旧健在,我也已成年,我们是否可以彼此获得安慰。也许我只是希望他在那里,就跟我小时候见到他的那样,坐在角落里喝一杯热茶,读书看报。我坐在他身边,便会觉得自己明白了他。这样我们都可以得到慰藉。
梦里我见到他坐在空无一人的老家小客厅里。潮湿阴冷。他只要见到我进去,坐在桌子旁边,总是笑容满面。梦见给他买新衣服新鞋子,他很高兴,说,穿上新衣服去见你祖父祖母会很体面。他没有穿过昂贵的衣服,大半生都在劳碌和落魄之中。于是我便也内心欣喜,觉得终于可以对他有所回报。
醒过来之后,坐起身,窗外是暗蓝的天空,凌晨四五点钟。要再三惘然地回想,才能确定,祖父母与父亲三个人早已不存于世。他们的骨骼肌肉化为灰尘,与泥土融为一体。我生活在北方的一个陌生城市里,离故乡一千公里之远。
死亡带来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是,面对身心的断裂且无可弥补,生活依旧将以稳定持续的节奏向前进行。世间的悲伤,欢喜,妄想,落空,终究都是会被碾压而过的损伤的尸体。生活的客观性,就是那一往无前的重复运动着的巨大钢轮。它的客观性和秩序,无情并且果断,不会被个人意志更改。它是比情感和幻象的起灭辗转更为重大的事情。必须要被尊重。
人需要时时想起这巨大钢轮的客观性,和它所维持着的生与死的秩序。
死亡同时让我明白要随时接受依赖被抽离,希望被破灭,等待被断绝,未来被扼制的世间规则。所有的事情,都是重复的,循环的。这样的痛苦。可是人必须把自己脱离出来,看一看钢轮下幻象被碾碎的肢体。那些四分五裂的终究要化为虚妄的肢体。
对生活的境遇,我们只能以命运来解释一切,以此最终使自己获得平静。并且依旧相信命运无可辩白的公正性。
他们是我的亲人,也是承担着生命创痛的普通人。但是,那种面对磨难打击时高贵沉默的秉性,对孩子的牺牲与深厚的感情,对长辈的尊敬和缅怀,以及不自知的善良和仁厚,在悲剧性的家族命运里,这些特质尤其使人难忘。犹如黑暗底衬上的血色标记。
曾经有人为我卜卦,说,也许离开父母,去往远地,会更好一些。他也不告诉原因。我后来是一直独自生活在陌生地,却并不是自动的选择,只是觉得某种力量,必须要带着我去往远方。我被搁置和孤立起来,只为了做完该做的事情。也许这是那股力量的选择。
用尽努力,想逃脱某种家族悲剧性,但慢慢开始明白过来,与血肉相联,怎么可能与之隔绝。它是一个人精神里的骨头。它在我的血液里早留下标记。寺庙|小学二三年级,学校里组织春日出游,由老师带领去参观古老寺庙。保国寺建在山腰,需要拾级而上。彼时下雨天,漫漫清澈雨水从石阶蔓延流淌下来,如同无数分叉河流分支,令孩子们格外雀跃兴奋。涉水而上,嬉戏前行。大家看了庙宇之后,便在廊前栏杆边坐下分吃彼此带着的面包或话梅。雨水和食物更令孩童们觉得欢欣。身后清冷肃穆的建筑,只是一个衬托年幼欢闹的背景。
数十年后,重回此地。看到寺庙大厅保留的近乎完美的纯木结构,颜色沉定,兀自端然,仰首观望良久。窗外雨声依旧淅沥。有人一凿一钻地雕琢出这屋脊。他们早已死去,手工被保留下来。物在,人依附其上的心血和精力,便也存留。假设它没有被重点保护,也被推倒,以致摧毁,那么,曾经无知无觉的孩童,将彻底失去对它的记忆。无人指导他们懂得这些古旧木头的贵重。他们注定与它无法彼此理解。
走出门外,看到走廊青石板上面有遗留的燕子粪迹,点点灰白。心里惆怅。
对一件事物的价值和体会,人需要经历数十年百转千折,以心境的曲折作为质地,才能与它互相映衬。美好的,珍重的东西,一般也是脆弱和骄矜的。它不愿意使人轻易懂得。它宁可被毁灭。
记忆 |记忆有时看起来是这样真实。它是一条河流,不能从中间切断,有始有终,源源不断。
人的故乡,是他不能再回去的地方。我对故乡与亲人的回忆,就如同与父亲习惯性保留那些过期无用的票据和纸张。那些不会再发生的文字的记录,影像的存在,感情的幻象。它们只是一种存在。并且因为经历过时间,获得了彼此的理解,深入的相照,而更增添人的落寞。
记忆有时又是虚实不定的,是斑驳交错的。它使我对故乡和童年的追溯,物已非,人不在,已经失去根基。它如同漂浮在大海上不能回航的废弃大船,熙攘华丽,但只能逐渐下沉。直至无从寻觅。
仿佛一个人记得他自己家里的门牌号,但那个家已经拆毁。
他所拥有的,只是一种真实记忆的虚空。
之四女童疆域(1)
|在梦里,我看见自己回到已经不存在的大宅。走廊、楼梯、房间,依旧幽暗窄小,气味潮湿。窗外射进来的西落光线里,升腾无数细微灰尘颗粒。空气中食物和物品的气味,密集居住空间里属于人皮肤和身体的气味。仿佛是刚刚被清理出来的一个盒子,里面还留着内容物的痕迹。但是已经空无一物。
下楼梯,走到门口。一道高高的门槛,外面就是大街。只见街道上阳光热烈,人声鼎沸,有热闹的集市或者聚会。春光明亮景象,映衬门内空间格外幽深。心里不是没有向往。却又觉得了无兴趣,有一种格外冷清的心境。转身上楼梯,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自己回去要做什么。但是门外的那个世界,肯定不是我的。无法参与,无法加入,就是这样的一种自知之明。有一些类型的世界不是我的。我的道路不在那里。梦里的那种透彻到骨头里的决然,十分果断。只能如此。有时候必须要做出选择。
在生命的疆域里,我们是幼小孩童,懵懂无知,它是大人,手心里捏着糖果或毒药,与我们捉迷藏。我们与它一起嬉戏在黑暗的大房子里。在空旷幽深的走廊上追逐大人的脚步,想抓住它,得到它手心里的秘密。身边是一扇一扇紧闭的门,有时左边一扇打开,有时右边一扇打开,完全不得要领。你走遍房子的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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