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第16章


殉节的绿珠来反讽息夫人。然而他自己却是个青楼薄幸人。
王维则不这样想。他能够设身处地地为息妫考虑,怜悯她的处境;寥寥二十个字,就写出息妫的两难处境:面对着两个爱自己的男人,一个因自己亡国为奴,一个对自己百般娇宠,还生有两个儿子,爱不得,恨不得,再深的痛苦也只能像冰雪飞落大海,水深无声。
息妫是艰难的。一树桃花要等到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事,砍掉它却只是片刻惊动,对一个人坚定,对一份感情坚定,比变心要艰难。坚持,往往是一个人走在荒漠里,烈日炎炎,
近无帮助,远无希望。还要继续走下去的感受。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沉默坚持的息妫,她内心的凄楚,恐怕只有像周慕云寻个树洞,对着树喃喃自语的落寞可以比拟。
谁叫她不是一个“能以今时宠,忘却昔日恩”的人?能够做个背信弃义的人也是一种能力,做奸雄更需要天赋。有些人,却是栀子花般的清洁,隔夜就萎谢了,衰败得刺目。个性里注定是金销玉碎,不能两全。这种人不管岁月如何叠加,灵魂始终锐利而洁净。
周作人曾有一段话评说息妫,说得恳切。他说:“她以倾国倾城的容貌,做了两任王后,她替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可是没有对楚王说一句话。喜欢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吊膀子的中国文人于是大做特做其诗,有的说她好,有的说她坏,各自发挥他们的臭美,然而息夫人的名声也就因此大起来了。老实说,这实是妇女生活的一场悲剧,不但是一时一地一人的事情,差不多就可以说是妇女全体的运命的象征。”
我们现在知道,夺人之妻为己有的抢夺式婚姻,属于人类早期婚姻史上常见的现象,在春秋战国时屡见不鲜;息亡因息妫而起,却非息妫之罪。后世那些哄嚷“女人误国”的卫道君子,都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呶呶哓哓,不值一提。
而在千年以前的唐朝,王维就能够将心比心,理解身处离乱年代的女子的坎坷和唏嘘,却煞是不容易。怪不得他的夫人死后,王维一直不娶,晚年专心礼佛,恬淡余生。在他之前之后,前后左右,都是三妻四妾不死不休的男子。而王维,不论对感情的珍视,还是对女人的理解,都超越了那个时代。这个男人,不止可以在林间松下为你抚琴,明月清溪下陪你散步,更可以在寒夜里握住你的手替你蓄暖,是在你死后,还会对你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诗画双绝,音乐奇才,翩翩公子,俗世丈夫,王维之所以是王维,在于他的不可替代,绝世难寻。男子,才子,公子,君子。世可集四者于一身者,虽然不多,王维一定是一个。
我想,在被安禄山软禁,封为“伪官”的时候,王维一定有“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的相似感受。暗自坚持的忠贞,不可妥协扭转的情感,说大了,不止是爱情,也可以是故国故园之思。中国人的节烈观,诚然毁人不倦,但每临大事,亦能树人,强心,光大国魂。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是男子的贞洁,息夫人的“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是女子的坚定。
息妫的结局已不可考。有一种传说是,终于有一天,她趁着文王出行打猎的机会,溜出宫外,与息侯见面。两人自知破镜难圆,双双殉情自杀,鲜血遍地。后人在他们溅血之处遍植桃花,并建桃花洞和桃花夫人庙纪念他们。楚人便以息夫人为桃花夫人,立祠以祀。后人又封她为主宰桃花的女神。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息妫无可奈何地活,比干脆一死更让人怜惜。她的痛苦,难为王维冷眼旁观,却能够看得如许清透。
薛涛笺上十离诗
我想薛涛这样的女子,还是做妓的好;如果不去做妓的话,还真没有更好的职业适合她。寻常男子配不上她绝色的姿容和才情,也难有那个心胸去包容她做个才女;若做个深闺贵妇,或者做个小家碧玉,前者空虚无聊,后者日日操心家长里短,日子久了,再好的珍珠也成了鱼目。
只有像歌妓这样的角色,虽然不是良家女子,倒也空气清甜,水源丰富,供她长袖善舞
,伸展自如。所以没什么好可惜的,况且大多时候留得个虚名供后人钦敬,还是好过默默无闻,老死一生。要不然这世上追名逐利的心,怎么只见多,不见少?薛涛这样长袖善舞,青史留名,反而是幸事一件。
当初的妓不同与日后倚楼卖笑任君挑选的妓女,她们只歌舞助兴,不卖身失色。间或有个公子相公看中了,问主人要来,收为内室。即使身为姬妾,也是一个男人的私物,或爱或厌,但怎样地卑微到底,也比明清时的妓女们多点安慰。
唐宋的妓女,更应称作姬,更不比怡红院里一叫一大串的俗艳。尤其是达官贵人宴席间应酬的女子,大多是有姿有才的女子。娥眉婉转,还要胸有文墨,多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薛涛无疑是其中的翘楚。
薛涛梧桐诗谶的故事很有名。据说她八岁那年,她父亲薛郧看庭中有一棵梧桐树开得茂盛,便以“咏梧桐”为题,口占“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两句,让薛涛来续答,试她才华。薛涛应声而吟:“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亲听了,除了讶异她的才华,更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女儿今后恐怕会沦为一个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薛涛后来果然成了官妓。
薛涛做的是官妓,比起和她齐名的李季兰,放浪无忌,不是妓女,犹过妓女,倒更多一份庄重高贵。她的才情美貌名动蜀中,历任蜀中节度使都对她既爱慕又尊重。最先赏识薛涛的是名臣韦皋。韦皋听说薛涛诗才出众,且出身不俗,是官宦之后,就把她召来,要她即席赋诗,薛涛即席写下一首《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暮暮阳台下,雨雨云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韦皋看过赞叹不已,传阅给席间众宾客,大家也都叹服。薛涛这首诗写的是过巫山神女峰,《谒巫山庙》的情景。其实这样的诗不算特别出奇,只不过自从宋玉的《高唐赋》以后,巫山云雨已经成了男女欢爱的代言,薛涛却偏偏写出了点惆怅怀古的味道,大有凭山凭水吊望,感喟世事沧桑的味道。尤其最后一句“春来空斗画眉长”更隐隐指责前人沉溺女色,这样的立意出自女人之手已是不易,出自一个官妓更是殊为难得。
所以薛涛的诗好,后人赞:“工绝句,无雌声。”是有道理的。韦皋走后,继任的剑南节度使李德裕,对她同样非常欣赏。后来她和李德裕在“筹边楼”饮宴,还写出了“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这样见地深远、雄浑豪迈的诗,让人惊讶于她除了美色之外的眼界心胸。
同为女子,我们看鱼玄机,感慨的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二十六岁的鱼玄机因妒挞死了侍婢绿翘,断送了自己的生命。而薛涛晚年则隐居高楼,穿起女道士的服装,安然地接受老去的现实,因为心态平和,得享高寿。她殁后,当时的剑南节度使段文昌还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并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相较鱼玄机,薛涛阅尽世事的淡定,更让人倾慕。
韦皋对薛涛另眼相看,一捧再捧,把她捧成了蜀中首屈一指的交际花。韦皋是个敢于破旧除新的人,他看薛涛实在是才高,寻常男子也比不过,干脆让她做了自己的女秘书,担任校书之职,帮自己处理公文。薛涛才能出众,她做女校书有实无名。韦皋觉得委屈了她,就想上书朝廷,让朝廷下旨封她做真正的“女校书”。我总感叹这样的奇思异想也只有唐朝人才冒得出来。后来的人恪守礼教,心苗全是些枯枝败叶,再也绽不出花火。
这件事后来顾及影响不好而作罢,但韦皋这么一闹腾,却好像现时媒体的炒作一样,使薛涛的“女校书”之名,更加广为人知。当时有个叫王建的诗人就千里迢迢地写了信去赞美薛涛: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
忍不住要感叹薛涛命比现在很多女大学生都好,遇上个唯才是用,不歧视性别,也不单看容貌的男人。若说薛涛是烟花如幕,韦皋就是那根揭幕的火柴。如果没有他,薛涛的一生想必不会如此光华耀目。
在韦皋的帮助下,薛涛名盛一时。她的艳名随着蜀江水越流越广。意态高昂的她用胭脂掺水制出红色的小彩笺,题上诗句,曾给那些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