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种孤独》第14章


“噢,是的,”哈里说,但麦拉看得出他根本不记得了,也没认真听。 
“嗯,现在好像平息下去了,因为上周爱琳和另外三个姑娘在外面差不多待了两个小时,也没人说什么。她们中有个叫露丝的,一直担心自己会被炒掉,已经一两个月了,这次也没人说她。” 
“哦,是吗?”哈里说。“嗯,那很好。” 
接着停了一下。“哈里?”她说。 
“什么,亲爱的?”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新情况吗?” 
“新情况?” 
“我意思是,有没有说你另一边也要动手术?” 
“哦,没有,亲爱的。我跟你说过,会有好长一段日子我们别指望听到什么消息——我想,我以前跟你解释过。”他眯缝起眼睛微微一笑,表明他认为这是个十分愚蠢的问题。很久以前,当她问“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你回家?”时,开始他也总是给她一副同样的表情,现在他说,“问题是最近这一次手术我还要恢复。你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手术后你得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真正脱离危险,特别是我这样在最近——多久了——四年内有过衰竭记录的人。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做的就是等待,我不知道,也许六个月,也许更长,要看这边的恢复情况。那时他们才会决定另一边。也许再动一次手术,也许不动了。在这事上你不要有任何指望,亲爱的,你知道的。” 
“不,当然,哈里,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只是说,嗯,你感觉怎么样。你现在还痛吗?” 
“不痛了,再也不痛了。”哈里说,“我是说,只要我不把手抬得很高什么的。我这样做时会有点痛,有时候睡觉时往这边翻身也会痛,但只要我——你知道——保持正常的姿势,啊,就一点也不痛。” 
“太好了,”她说,“不管怎样,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话说,收音机的嘈杂声、其他病床上的笑声、咳嗽声让他们的沉默显得很怪异。哈里开始用拇指随意翻着《大众科学》。麦拉的眼睛四处逡巡,最后落在床头柜的相架上,一张放大了的快照,是他俩结婚前拍的。那是在密歇根州她妈妈家后院里拍的。照片中她看上去十分年轻,穿着1945年时的裙子,双腿修长,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穿衣打扮,甚至不知道怎么站立,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用孩子般的笑容来迎接一切。而哈里——奇怪的是哈里在照片里看上去比现在还老一些。可能是因为大脸庞和结实的身材,当然还有衣服也起了作用——他穿着件深色的、艾森豪威尔夹克(注:(Eisenhower jacket),1945时流行的短夹克式样,胸前两个口袋,有点像空军军装。),还有铮亮的靴子。噢,他以前真好看,方方的下巴,深灰色的眼睛——比现在好看多了,比如说,比那个矮胖壮实的杰克要好看得多。可现在瘦得嘴唇、眼睛都软了,让他看上去像个瘦小男孩。脸型也变了,正好配上那件病服。 
“你给我带来这个我真高兴,”哈里指的是《大众科学》,“上面有篇我想读的文章。” 
“好啊,”她说。她也想说:“难道就不能等我走了再看?” 
哈里用手轻弹着杂志封面,遏制着想看的冲动,说,“其他怎么样,亲爱的?我是说上班之外的其他情况。” 
“还好,”她说。“我那天收到妈妈的信,就是圣诞贺卡。她问你好。” 
“好,”哈里说。最后还是杂志赢了,他又把杂志翻开,翻到他想读的那篇文章,随意读了几行——好像只是确定一下是不是他想读的那篇——接着就掉进那篇文章里了。 
麦拉就着上根香烟的烟蒂又点燃一根,拾起一本《生活周刊》,开始翻着。她不时抬起头看看他;他躺在那里,一边啃着手背上的指关节,一边看着杂志,用蜷着的那只脚的脚尖挠另一只脚的脚后跟。 
余下的探访时间他们就这样打发的。快八点时,从走道那边来了一群人,说笑着推着一架有橡胶轮脚的钢琴合成器过来了——这群人是星期天晚上的红十字会节目的演出人员,巴拉彻克夫人领头,她身穿制服,是个和蔼粗壮的女人,由她演奏钢琴合成器。一个男高音推着钢琴跟在后面,他面色苍白,嘴唇总是湿乎乎的。一个臃肿的女歌手、女高音,穿着塔夫绸衣服,看上去手臂下面紧绷绷的,还有个手提公文包、表情刚毅、身体瘦弱的女低音。他们推着带轮子的钢琴靠近哈里的床边,他的床几乎就在整个病房中间。巴拉彻克夫人打开节目单。 
哈里抬起头,“晚上好,巴拉彻克夫人。” 
她的眼镜片闪闪发光。“今晚还好吗,哈里?今晚想不想听几首圣诞颂歌?” 
“行啊,夫人。” 
收音机接二连三地关上了,谈话声也静下来。但就在巴拉彻克夫人正要敲下琴键时,一个矮胖的护士插进来,穿着橡皮鞋的脚重重跺了跺走道地面,同时伸出手来挡开音乐声,她好宣布什么。巴拉彻克夫人坐下,护士伸长脖子,先对着走道这边叫道,“探访时间结束!”接着又转过身,冲另一边叫道:“探访时间结束!”然后她朝巴拉彻克夫人点点头,消过毒的亚麻口罩后有一丝微笑,再跺跺脚走了。经过片刻小声的商量,巴拉彻克夫人开始弹起开场曲“铃儿响叮当”,她双颊摇晃着,遮盖住离开的探访者造成的混乱,歌手们在休息,小声咳嗽;他们要等听众都安静下来后再开始。 
“呀,”哈里说,“我没发现这么晚了。来,我送你到门口。”他慢慢坐起来,脚在床沿边悬空晃着。 
“不,别麻烦了,哈里,”麦拉说。“你躺着别动。” 
“不行,没事的,”他边说边趿拉着拖鞋。“你能把那个长袍递给我吗,亲爱的?”他站起来,她帮他穿上灯芯绒VA浴袍,那浴袍对他来说太短了。 
“晚安,查恩斯先生,”麦拉说,查恩斯先生冲她咧嘴一笑,点点头,接着她向里德·奥梅拉和那个上年纪的男人道晚安。他们在走道上经过华特尔的轮椅旁时,她跟他道别。麦拉扶起哈里的胳膊,惊恐地发现胳膊那么瘦,她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缓慢的步伐。会见室里,他们面对面站在一小群笨拙的访客中间。 
“好了,”哈里说,“照顾好你自己,亲爱的。下周见。” 
“噢—喔,”有个母亲厚实的肩膀探出屋外说,“今晚好冷。”她回身进来,朝儿子挥挥手,然后抓住丈夫胳膊,走下台阶,走上铺满雪的小路。另外有人拉住门,让它开着,好让其他访客出去,冷风都灌进房间里来,接着门又关上了,只剩哈里和麦拉在屋里。 
“好了,哈里,”麦拉说,“你回去听听音乐,睡觉吧。”他站在那里,浴袍敞开着,看上去非常虚弱。她走上来,帮他掩上、理好,遮住胸口,把吊在腰间的腰带系紧。他微笑着看着她,“现在你回去吧,别感冒了。” 
“好的。晚安,亲爱的。” 
“晚安,”她说,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脸颊。“晚安,哈里。”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身穿系得紧紧的高腰浴袍,往病房走。她走到外面,下了台阶,突如其来的寒冷让她竖起衣服领子。马蒂的车还没来:路上空寂一片,路灯下,只有几个访客稀疏的背影艰难地朝行政大楼附近的车站走去。她把大衣又紧紧裹了裹,紧贴大楼站着,想躲开大风。 
里面“铃儿响叮当”唱完了,听得到隐约的掌声,过了片刻,节目正式开始了。几个庄严的和弦在钢琴上奏响,歌声传了过来: 
“听啊!天使高声唱, 
荣耀归于新生王,……” 
麦拉嗓子眼突然给堵住了,街灯打她眼里漂过。她把半个拳头塞在嘴里,可怜地抽泣着,呼出的团团热气飘逝在黑暗里。好久好久她才停下来,每吸一下鼻子,弄出好大声音,仿佛几里远都听得到。最后,她终于平静下来,或差不多平静了;她尽量控制自己的肩膀,不要抖得太厉害,然后擤擤鼻子,扔掉手帕,公事化地啪地合上了包。 
这时路尽头闪现出车灯。她跑到路上,站在大风里等着。 
车里一股温暖的威士忌味道,几点樱桃红的烟头闪烁着,爱琳大声叫道,“噢—喔!快点,关上门!” 
车门一关上,杰克的胳膊就搂过来,他沙哑地低声道:“你好,宝贝!” 
他们都有点喝醉了;甚至马蒂也精神亢奋。“抓紧了,各位!”当他们转过行政大楼,经过圣诞树时,他大叫道,车子平稳笔直地驶出大门,加速。“各位,抓紧了!” 
爱琳的脸在晃动,喋喋不休的声音从前座漂过来。“麦拉,亲爱的,听着,我们发现一个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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