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上)》第31章


卢麻布父子挑担绕过衙门外墙,来到后街。望见“棉花街布店”旗招子,卢茂林放下担子,赶紧替老父亲卸下担子让他老人家歇口气,正掀开父亲旧麻布上衣看他肩头上的扁担压出的红印,父亲却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撞。看时,是一个急行的长汉,他头上毡帽被撞掉,拾起毡帽,头也不抬,就走。
“这位哥子,撞了老人,也不道声歉。”卢志林扶住几乎被撞翻的卢茂林,冲那人背影说。
卢茂林宽厚地一笑,担子重新上肩。也是这一天活该出事,此时棉花街静无一人,卢志林于父子两根扁担的吱呀吱呀声外,听得另一声“吱呀”格外刺耳,他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他站下了。
衙门后门窄巷内,高墙上那道小门,正吱呀关上,合拢之前的门缝中,卢志林看见绣花针挑不出二两肉一张奇瘦的脸,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珠,正盯着他。
卢志林与吴师爷对望了一眼后,将视线转向后街埋头远去的那汉子。听说过本县打过官司的百姓流传的一句话:“不怕棹知事拍案一喊,就怕吴师爷眼珠一转”,卢志林顿时心生疑云,挑担的步子落后于父亲。一抬眼,碰上县衙后门隔街正对门棉花街布店旗招子阴影下的另一双眼珠。是布店古老板,他正在上门板要关店,他站的位置,对刚才那一幕,显然看到得比卢志林更多。
卢志林挑担追着父亲进了布店,却不问交接麻布事,只抬眼询问地望着古老板。
古老板故作不见,只扭转头,望着棉花街那一头。卢志林便随着古老板扭头,听着汉子仓促的脚步声远去。
“逮到他!那晚上杀我爸的就是他!”店门外,呐喊声由远而近。
古老板与卢志林同时从布店探出头去,只见棉花街另一头,一个披麻孝子操一根抬棺材的木杠追上,一群孝子与群众追过,呐喊声震耳:“抓真凶哇!那晚黑抢了钱,砍了我爸,翻了我家墙跑脱了的就是他!今天不晓得他又是怎样从县衙中跑了!莫再叫他跑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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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第七章 辩 熊(10)
卢志林与老板抢出店门,老板望着追凶的人群,卢志林却多了一个心,将视线转向衙门后门。隔着奔跑人群,一时看不清。人群跑过后,卢志林一震,他才发现:县衙后墙那道小门,不知几时又开了一道缝,阴影中,吴师爷的那一双眼珠,精光直射,盯死了他。
交付完麻布,搀着父亲回到家,妈妈早烧好一锅滚水,卢志林端了让父亲烫脚,说:“你们先睡,我还要备明天的课。”
哄得父母睡下后,卢志林在自己房间木桌前磨了满满一砚磨,铺开信纸,提笔写了个快。直到残烛一跳,晨光透窗,他才写完信封,是:
成都《群报》社
李劼人主笔先生启 
信封一角注明“合川特约记者通讯稿件”。
吱呀一声,父母房门打开,卢志林赶紧吹烛,钻进被窝,就听得父亲吱呀吱呀挑着担子出了门,又去荣昌进麻布了。这时才听得小院坝里一声鸡叫,唤得杨柳街鸡叫声四起。
这天夜里,卢家二娃子卢魁先想睡,睡不安稳。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千年前,老杜在这峡中写下的诗,卢魁先在梦中呤出,竟觉得颇贴切,由贴切而更感到杜诗与独行者、苦行者关系亲切。听得猿声哀鸣,卢魁先醒来,眼睛被夔峡峡尾透过的晨光晃耀。抬头一望,一口棺材高高悬在头顶上,昨夜,他是在悬棺峡中栖身。他出了悬棺洞,重新上了崖壁上开出的栈道,见一奇瘦老者,背对着他,横坐当中,石磨轴心般的细脖子,挑着颗硕大的人头,斜靠在崖壁上,挡住了道。
“老人家,借过。”
老者不答,睡得真死。
卢魁先轻轻拍老者肩膀,老者哗然倒下,竟是一具饿殍。
卢魁先本能退后几步,旋即上前,想将此人安葬,栈道上,巨石如铁,全无葬处。卢魁先正踌躇,身后一声喊:“闪开!”
卢魁先连忙贴身崖壁让道。崖壁上可见一块字碑,字已经被路人磨得光光,亮可鉴人,恰似老家大郎滩前那一块无字碑。
一队散兵,歪挎着枪走过。当先者骂咧咧一声,一抬脚,将饿殍踢下崖去。听口音,是北方兵,恐怕就是昨天遭蔡将军护国军击溃的袁世凯军。
卢魁先从杂沓的脚步声中,听得咕咚一声,是那饿殍跌落悬崖下浑浊奔涌的江水中。
士兵队中,夹有民夫,抬着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贴着卢魁先面前走过。再后一抬滑竿,过时把卢魁先逼得只能踮脚后背紧贴崖壁。猛抬头,看到滑竿上晃荡荡坐着的军官,一脸络腮胡。
“书生!你好哇,这世界真小,你我又狭路相逢!”正此时,军官也回头,揭了军帽,露出光头:“这一回,你该不会再说——我没见过长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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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第七章 辩 熊(11)
卢魁先认出这人正是前年亡命时大足龙水湖边遭遇的张铁关。卢魁先绷着脸,默默摇头。
张铁关脾气远没有当年在龙水湖刑场上那么大:“没见过我,你总不能说,连她也没见过吧?”
后面一架滑竿抬上来,听得女子一声娇唤:“我的哥,怎么半道上停下来?”
张铁关乐了:“他乡遇故知哇。”
女子被抬到卢魁先近前,一抬眼:“书生?”
“你?”卢魁先看去,竟是大足刑场上见过的愿为痴情汉子殉情同死的“贞女”。
“书生,你怎么……还是个落魄书生哟?”
卢魁先自顾一身旧衫,没话找话:“你们,也撞上了湖北熊?”
女子白一眼张铁关:“刚败下阵来,土匪太霸道。”
张铁关喝道:“什么土匪?老子的老冤家,川省一个姓熊的旅长,响应滇省蔡锷的护国军,打到我头上来了!”
卢魁先强忍住冷笑:“哦。”
女子道:“书生,你就这么走了去,要走到哪年哪月?怎么不赶船?”
卢魁先无语。
张铁关体己地笑道:“是不是下江、上海闯一趟,连回家的船钱都没捞足?”
卢魁先无语。
女子嗔道:“你捞足了!我的哥,又怎么着?”
张铁关倒是大方:“来来来!”
他招呼前面抬箱的民夫退回,让箱子停在女子面前,女子冲他嫣然一笑,从腰间取了钥匙,开了锁,再把钥匙揣回腰间时,张铁关早揭开箱盖。箱中乱堆着一堆一堆金银首饰,雅俗共存,有城里大户小姐穿戴的,也有乡下富婆披挂的。张铁关伸手抓起一筒用纸裹好的“袁大头”,对他说:“书生,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患难同道!”
女子见卢魁先眼皮都不抬一下,凄艳一笑道:“拿着吧。我的书生!想你我都是刑场上死过一回的人了。该记得老家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
卢魁先抬眼望着女子身后,峡江奔涌的水流,激起一团团水雾。
“书生,你根本不愿正眼瞧我!”女子红了脸,“生逢乱世,我一个弱女子,只能这么活着。你一个书生,又跟袁大头赌什么气?”
女子掰开卢魁先握拳的双手。卢魁先面无表情,任张铁关将银元塞在自己的手中。
“后会有期!”张铁关吆喝起轿,与女子扬长而去。
三峡栈道,沿岸边逶迤的山体而建,女子那张羞愧屈辱的脸,随滑竿从卢魁先眼前消失。
“羞死你屋先人!”避过书生目光后,望着峡中静水湾中自家倒影,女子嘀咕着,自己骂自己。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自打从了张铁关之后,自己好久没这样骂过自己了。今日为何脱口而出又自骂?她久已习惯于他人当面的耻笑,背后戳她的背脊骨,她学会了不管他人对自己作何看法,只管怎么好活怎么活。可是,今日狭路相逢的这个书生的眼光,却为何让她受不了?莫非是因为这书生当初在刑场上曾那样关切地注视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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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第七章 辩 熊(12)
走过这个湾,滑竿又从延伸向江中的栈道冒出头来,女子再回头,望着书生,他依旧呆立在原处。女子痴痴地望着卢魁先,用眼神说出心里憋着的话:“书生,换了你是我,照样会变成我今天这般模样。”
“我的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当年生死场上,那个敢当众用心口堵死张铁关枪口的女子,与眼前随着滑竿一颠一颠跟在张铁关身后的这女子,是一个人么?民国二年见过她,眼下民国四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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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两年啊!却为何恍若隔世?人心人面,为何恍惚到这步田地?寻路回老家,还可以问路人。寻路奔前程,还可以问自心。可是,当我苦寻一条救国救民的路时,吾国吾民怎么恍然一变,变得令人茫茫然不知所之,恍兮惚兮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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