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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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凤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许仙,瑶池风日,世上人家,她是这样的感激知恩,所以总担心许仙会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个新妇,种种委屈都甘愿,但是夫妻大信,反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诗《新婚别》:“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白蛇娘娘修得了人身,到时候仍又自己疑疑惑惑,便是这样的妾身未分明,又如林黛玉,亦为她自己住在外祖母家与宝玉的终身大事未分明,每每流泪。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而及至觌面相逢了,亦仍然像“一自高唐入梦後,舟人指点到今疑”。
我出门在外,玉凤在胡村,她入厨下烧茶煮饭,在堂前檐头做针线,到桥下到井头洗衣汲水,心里只记着我。李群玉诗:
黄陵庙前春草生,黄陵女儿茜裙新。
轻舟小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煞人。
人世就有这样的水远山长,而玉凤亦是这样的愁。她每和娘娘要说些蕊生的什麽,未及说得一半,见娘娘笑起来,她也惭愧笑起来,但她心里真是欢喜的,到底等於什麽也没有说。她与青芸是什麽知心话儿都说的,却也说来说去等於没有说,因为她两人,一个对於丈夫,一个对於六叔,都是称心知足的。
中国没有西洋那种宗教,却有仙意,人世可比“春来偏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有惆怅。孟子说的君子有终身之懮,与曹操的慨当以慷,懮思难忘,乃至林黛玉的缠绵悱恻,皆是这种惆怅。林黛玉千思万想,她的人就像: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这而且亦就是圣贤豪杰的风姿。而玉凤则不过是更朴素罢了。她是诗经里的:“春日迟迟,女心伤悲。”
玉凤从来没有向我表示过妒忌,或防范我。她临终虽提起我伤她心的那句话,亦是因为她已经谅解了,不过是拿来注销,而想起她自己一生的功行圆满,故又有那一叹。
而彼时我在杭州是曾经恋爱过一个女子,即同学於君的妹妹,在家里叫四小姐的。我年轻贪恋杭州的繁华,而於家是大家,年轻人又凡事喜欢有名目,恋爱是有名目的。但我笨手笨脚,老实过度,当然不能成功。我的妻至终是玉凤,至今想起来,亦只有对玉凤的事想也想不完。
中国文明里的夫妻之亲,竟是荡荡莫能名。梁山伯不能想像祝英台是女子,而且可以是他的妻,《十八相送》里祝英台百般譬说,他还是不晓,而且生了气。我与玉凤更是已做了夫妻,而我亦仍这样的糊涂。真是:“此情可堪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世上人家三
苏轼南贬,朝云相随,朝云原是个歌扇舞袖的女子,而在惠州时她只烧茶煮饭,做做针黹,人世多少悲欢离合,亦只是这样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苏轼作她的墓志铭,只短短的一百字,这朝云几岁来我家,十五年来待我尽心尽意,是个知礼的人,她跟我来惠州,某月某日病瘴诵金刚经六如偈而殁,我葬她在此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聪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话,一句亦不提。我避匿雁荡山时在苏诗综案中读到,不觉潸然流下泪来。人世是可以这样的浮花浪蕊都尽,惟是性命相知,我与玉凤七年夫妻,亦行於无悔。
是年暑假我离开湘湖师范,回到胡村,打算翌年春天去广西,恰值上海一二八战争,道路不通,又玉凤疾病,我就家居了一年。玉凤本来身体弱,婚期迟到廿一岁也是为此,及来我家,操作辛苦就发微热,又总有心事,身体就更亏了下去。往常她发热,夜里她一转动我就醒来点灯,给她倒茶,而最後是疟疾缠绵把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痨损,卧床不能起动,便溺都是我抱她起来,她只说这种贴心人做的事应当是我服侍你的,实在对不住。她不因家贫谘嗟过一声,却总觉为她的病钱花得多了。
玉凤先时还自己惊慌啼泣,我扶她坐起来饮汤药,她说:“死不得的呀!”我虽拿话安慰鼓励她,听她这样说亦心里震动。她是对於这人世,对於眼前的亲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报,凭这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来生亦要再订不误的。
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种智慧的明净,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条条来去无牵挂”,又似那银汉无声转玉盘,人世的悲欢离合皆超过了它自己。我见她这样,不禁伏在枕边痛哭失声,我的热泪都流湿了她的脸,她亦仍是静静的,只看着我叫我一声蕊生。我哭道:“你若不好了,我是今生不再娶妻的了。”她说:“不可,你应当续娶的。”竟像是姊姊对弟弟说的,而又分明是妻的心。她说:“我死後亦护佑你的。”
我母亲来床前看玉凤,玉凤叫娘娘,说:“我这个病是不能好的了。我不能服侍娘娘百年归西,是我不孝顺。”玉凤的生年肖蛇,我母亲梦见一条蛇从灶间游出後门而去,此刻又见她如此,不禁眼圈红了,但是仍忍住,带笑叱责道:“你年纪轻轻,不可说这种话,你也要为蕊生。娘娘是没有女儿,靠你兼当女儿呢。”
我岳父原是中医,从玉凤病重,他就来我家坐医。当初结婚头一年里,玉凤每说她父亲为办嫁妆赔了钱,我母亲一次带笑说:“玉凤端的是个听话女儿。但你父亲给你买的衣料被面并不当真值这些钱。”玉凤听了当时面红气结,我还觉得母亲不该道破,可是这一言使玉凤成了大人,不再是小孩,原来儿女相信父母,亦要凡事明白,连我亦从这一言得了教益。我岳父极爱女儿,做人心意也好,只生成小气黏滞,不是个爽快人。他亦看重我,但贫家总对病人不能周全,他看了心疼,不免对女儿说了一句:“这样的人家,是我做爹的委屈你了。”不料玉凤就生气,因这话竟是侮辱了她的七年做新妇。
於是我去俞傅村。我没有说明,但母亲与玉凤乃至青芸皆知是为想钱的办法。当年我与玉凤结婚,还去俞家办喜酒,一般的做三朝,鼓乐谒祠堂,俞家庶母也里长辈的礼备办一切,可是翌日辞行时她却冷然地说:“你夫妇亦不必再来了。”我当然不乐。此番我去,她明知我所为何来,但是听我说起玉凤的病,她一点亦不关心。但是要钱的话我亦因循不开口,因为亲情义气应当是她的美。
我在俞家一住数日,家里差梅香哥来叫我回去,我只得向义母开口了,但是她说:“家里那里有钱?”我就不响,起身走出,和梅香哥只说得一声:“我去了绍兴就回胡村。”梅香哥惊得呆了。时候已经是半下昼,五月天气,太阳斜过屋後晒场,我经过晒场,一直渡溪越岭向百官船埠头而去,义母追出後门口叫我,我连头亦不回。绍兴有我的一个同事陈海帆,及同学马孝安,我要去向他们借钱,三天可以来回。但是俞傅村到百官有六十里山路,我才走得十几里,天已向晚,忽然大雷,山石草木都是电光,都是声响,我遍身淋湿仍往前走。
可是我那种杀伐似的决心渐渐变了滑稽,分明觉得自己是在做戏,人生就是这样的赌气与撒娇,哪里就到得当真决裂了?我就回转。回转是虎头蛇尾,会被耻笑,我亦不以为意。及到俞家,已近半夜,义母听见大雨中敲门是我回来,满心里高兴,起来点灯开门,也不叫醒女佣,知我尚未吃过夜饭,她自己整酒治肴,如同小时候待我的亲情热意。
我在俞家又一住三日,只觉岁月荒荒,有一种糊涂,既然弄不到钱,回去亦是枉然,就把心来横了。我与玉凤没有分别,并非她在家病重我倒逍遥在外,玉凤的事亦即是我自身遇到了大灾难。我每回当着大事,无论是兵败奔逃那样的大灾难,乃致洞房花烛,加官进宝,或见了绝世美人,三生石上惊艳,或见了一代英雄肝胆相照那样的大喜事,我皆会忽然有个解脱,回到了天地之初。像个无事人。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当着了这样的大事,我是把自己还给了天地,恰如个端正听话的小孩,顺以受命。
却说那天梅香哥哥回到胡村,已黄昏尽,一进门他就怒气冲冲告诉我母亲,一面破口大骂,骂我是碧玉簪里的陈世美,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无良心的人。我母亲大不以为然,发话道:“蕊生可不是那样的人。”玉凤病在楼上听见也很生气,恨声道:“这个梅香大话佬!”青芸虽不好说梅香伯伯,也心里帮六叔。玉凤亡过後母亲说起这一段,我听了心里竟连感激都不是,一个人曾经有过这样的知己,他的一生里就怎样的遭遇亦不会摇动对人世的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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