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第66章


拦隐蔽。他站在那里,脸相就像中国戏里扮的牢头禁子,白鼻头、眼睛只是两个小黑洞、翘胡须。
我虽自己亦曾当过法制局长,但对法官警察一直有想狎侮之意,原来他们所奉为尊严的东西,一旦遇上了毛泽东或麦克阿瑟就会不过是一场滑稽,而我是连毛泽东与麦克阿瑟都看得是可以被扫荡的。前次为爱珍的事,我到警视厅乾证辩护,说话中间,几次被警官厉声一喝,当下我惟默然,一面却不禁观看他,见他写写口供,掏出一包新生牌香烟放在桌上,一时我竟为那廉价的香烟与他的贫穷伤心。威严峻烈原可以成为好,连贫贱亦可以成为好,但总不是像他这样的。当然我也没有对他傲慢。
幸得爱珍的麻烦亦到底清结了。今日凭栏看楼前梅花,依然人世自有清华贵气。炖煌壁画展览会在东京开,我偕爱珍去看。南北朝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炽烈泼辣,西域的无明的东西都做了汉文明的薪火。还有是隋唐的,其中一幅宋国夫人归朝图,乘马,帽上两朵金花,骑从者捧巾奁,焚香,马前一队管弦,女子十数人在舞,有点像秧歌舞。我看之不厌,觉得这真是美,亦看看爱珍,而且不禁要以彼时比起现代,以今人比起昔人来了。

有一年秋天,我偕池田到小田原演说,翌朝本地人陪同参拜箱根神社,观丰音乐,如传入唐朝的青海波等曲调,有相通处,所以今天我听了觉得它好。
还有是一日早晨我在松原町散步,转弯角里迎面开来一辆汽车,我避过路边,那开车的西洋妇人对我一笑。因为年青,因为是在早晨,只觉她的人非常美,可比我为黄泥墙头一盆单瓣粉红的芷草花而停步了,也不知是耶芷草花美,也不知是那风日美,也不知是我自己的好情怀。
我原来是懮患之身,每与池田出行,在火车里、在酒宴终席,他会入睡,我总耿耿清醒,比得过高僧的修行不眠,数十年胁不着席。而我的清醒又是这样柔弱的。宋儒有戒昏沈、戒掉举的话,我先不喜做什麽工夫,焉知一个人生於天下的懮患,自然就是这样的,君毅前时写信教我要收敛,我总算也不负良友的规劝了。
但我不是理睬甚麽宋儒。我宁是喜爱能乐里演的义经出亡至渡头一出。义经於源平战争中,勋略盖天地,徒以不得於其兄赖朝,日本人至今衷之,而戏里锦衣佩剑,以小孩扮,为他的柔弱清和。我看得要流泪,然而这是真的。

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时起来,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还关着门,路上清清的,只有一个送牛奶的骑单车走过,又一个收拉圾的推着车子走过,我心里都对之敬重。路灯还是煌煌的,灯柱下钉有小小一块牌,写道、「电是国之宝,昼间请关熄。」我读了不知如何有一种太平时世的感觉。我就一路把灯关熄过去,大约也关熄了四五十盏,我成了熄灯行者了。
回来在观音像前点香。观音於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识亦不过如同朋友,而我因是中国文明里出身,也许还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旧拜拜。观音的本色是法华经里的,但来到中国,她就成了另有一种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现在对着爱珍,即是对着天下人。
随後吃过早饭,我伸纸提笔待要写些什麽,却睨见爱珍收拾好了厨下,在倒茶吃,我道、「啊哟唻,我的老婆好能乾,自己会得倒茶吃!」爱珍笑骂道、「十三点!」
我就索性不写文章,只顾看爱珍。我说爱珍是插雉鸡毛的强盗婆,爱珍道、「那麽你不去叫小周来?」我说小周大约是彼时就到朝鲜战场当看护妇去了。她不会来见我,如同我不会再去找一枝,是因为尊重。爱珍又问我不找爱玲回来?我答不找她。爱珍道、「也许爱玲来找你呢?」我说她必不找我的。爱珍笑道:「可见做你老婆的个个都是红眼睛,绿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个会蛮来的,总不单单我是强盗婆。」
焉知新近收到爱玲写来的一张明信片,是由池田转来的,信里并无别话,连上下款亦不署。只写、
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请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
当时我接信在手里,认那笔迹,几乎不信真是她写的。她晓得池田的住址,是前年池田去香港时留下的。那次池田行前,我搁在心里许多天,到底只说得一句、「你到香港可以去看看张爱玲。」此外我也无信,也无话。而池田去了回来,我亦不问,他亦总不提起。又过了数月,我才淡然的问了一声,他说没有见到。我也知道爱玲不会见他。她今信里说的两本书,是我以前在中华日报与大楚报的社论集。
我把信给爱珍看了,爱珍先头一呆,但随即替我欢喜,她一向只把我当作是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欢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催我写回信,催了几遍,我写了,附在信里还有我新近的照相。我信里写道
爱玲: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惟「今生今世」大约於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後寄与你。今生今世是来日本後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兰成
赤地之恋与秧歌皆是爱玲离开大陆到香港後写的小说。我读自己的文章时,以为已经比她好了,及读她的,还是觉得不可及。山河岁月是香港小报曾提到有人以此书问张爱玲,她不置一辞,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总也不见得就输给她,所以才爱玲的来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象,爱玲见我的回信里说到把她的文章与我的比并着来看,她必定也有点慌,让她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
可是爱珍也好笑,她只管催我劝我,要我与张小姐陪个小心,重新和好。她说她要写封信去也劝劝张小姐,当真她就写了,我一看信稿,简直想也想不到,我必不许她去寄。爱珍本来辣手辣脚,她对我与一枝的事,丝毫没有容让。爱珍亦反对小周,说她做人道理上头有大不是。她道、「你若尚存有再见小周之心,现摆着爱珍,劝你快快息了此念!」爱珍是丈夫有了她,即不能再有别人的。惟有对秀美是作别论。她道、「秀美与你是患难交亲,她若来时,我可以答应,但是你也莫想再见我了。」可是这回爱玲一来信,我未胡涂,她倒先胡涂了。她这样的真心真意,我问你不吃醋?她道:「吃醋看地方,你与张小姐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少好!」我说爱玲也不会来,她若来了,你怎样呢?她道、「那时我就与你莎哟那拉!」问她如此不心里难受?她答也不难受。中国人真是个理知的民族,爱珍便是连感情都成为理性的乾净。
今生今世付印了十个月,上卷才得出版,我快快寄去美国,又写了信去。但是爱玲都无回信。想必是因为我不好,寄书就只寄书罢了,却在信里写了夹七夹八的话去撩她。原来我每到百货公司看看日本妇人的和服,就会想着爱玲,对於日本的海鲜也是,自从接到她的信之後,更还有折花赠远之意,但是又不当真。
我信里虽没有多说什麽,可是很分明。原来有一种境界,是无用避忌,而亦着不得算计图谋的。
爱珍笑道、「你呀,是要爱玲这样对付你。想起你对人家绝情绝义,不知有几何可恶!」但是她教我写信寄书时用双挂号,爱玲接到了总得在回单上签字。我惟说都不是为这些,因问你若换了她,也写回信不写呢?」爱珍道、「当然不写。其实呢?她想来想去,这封回信也难写。」可是回信到底来了。写的是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着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十二月廿七
我看了只觉一点法子亦没有。马上也给爱珍看了,受珍诧异道、「果然厉害!」随即笑起来,说、「该!该!她叫你不要误会,以为她有心思朝着你了。她告诉你信与书都收到的,今生今世下卷等出版了仍请你寄去。嘿!她就是不写信与你了。你这人本来是也理睬你不得!」她这样的单是照信里的话叙述一遍,也不知是因为晌午好天气之故,还是别的什麽之故,即刻那信里的话都成了是忠厚平正的了。
爱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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