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第68章


这就是知生为上,此外不但罗素的警告无用,乃至虽释迦基督复出,亦是不能度,而裁军会议与巨头会谈则多是乱用药罢了。
世界各民族皆有死的问题,连日本亦有伊奘诺尊追亡妻入於黄泉之说,可是中国文明能没有死的问题。
近来我曾经费尽心力亦发见不出解决核兵器时代人类全灭的问题,但亦到底忽然明白了根本不应把毁灭作为问题。我倒是「今日相聚,皆当喜欢」,知者与短见者原来似是而非。
如此,我今且来逍遥游,游於日本。屈原的「饮余马於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是将上下而求索,我可是亦不为求索解答。
一年暑天,我偕池田参拜伊势神宫。那里溪山回环,及行至神宫入口处,则豁然敞阳旷远,如朝廷的开向万国八荒,这就已气派非凡。到得神宫栅门前,只见栅门关着,里边地上铺的鹅卵石,如太古洪水初退落时,日本人的祖先是来到此地做起人家。伊势神宫每二十年拆掉重建,这种新意,便好像新做人家三年饭米香。
那建筑的形式好到不落宗教,外面山门与木栅关着,望进去二门也关着,但没有幽邃恐惧,使人只觉是天下世界正有许多大事要发生,却可比茶道,好到不落思想感情。日本人来到这里,是子孙来到祖先的面前,分明有自身端然。我与池田参拜罢,转过坡岭,尚望见殿脊横插着一排冲木,两头镀金,煌煌的照耀在海天云日里,原来当年他们的祖先在这里做起人家,是有这样的扬眉吐气。
伊势神宫是祀的天照大神,正殿的邻近,山坡处尚有小神社二,一祀她的和魂,一祀她的荒魂,池田读了题额,惊异道、「天照大神也有荒魂?」山坡处再过去是素盏呜尊的神社。日本的这和魂荒魂,是与中国的性命之学,印度的佛性与无明,同样伟大的发现,不像西洋的善与恶对立。尤其那素盏呜尊,非常乱暴,若在西洋,他必定成了撒旦,但在日本他是天照大神的弟弟。
闲常我觉日本男人有他们的非常野蛮可恶,他们却又坏到怎样亦脸上有一种天真,叫人不知要怎样说他们才好。如今我才明白他们倒是素盏呜尊的嫡派子孙。那素盏呜尊,古事记里讲他因不见姊姊而哭泣,哭得发起脾气来,他「登!登!登!」的爬上天去,天都为之摇动。他在他的姊姊天照大神那里捣乱得不成话,结果又被驱逐下来。可是这位素盏鸣尊,他却又是和歌的始作者。是他开辟了日本国土,他斩八歧大蛇的剑至今传为日本皇室三种神器之一。
古事记里记素盏呜尊一到高天原,天照大神以为他是来夺国,他再三立誓说没有领土的野心,姊弟二人讲好许多条件为证,随後他却捣乱高天原的田稻,他姊姊在织布,他生剥一匹小花马投入殿内,又於天照大神尝新时,他置粪於其座席下,坐得天照大神一屁股都是粪便。这里使人想起中日之事,日本兵打到中国,即也曾与汪政府要约为信,可是他们在中国的捣乱,有的叫人看了简直无话可说。那天照大神,後来是为气他,又让他,自闭於石窟。中国文明这次亦是因为日本人的捣乱,关闭在共产党的石窟里去了,至今天下黯淡。
古事记里的天照大神,後来是经多神相劝,她才又出来了。於是诸神皆对素盏呜尊的批评不好,就这样把他逐降了,连请求一宿,过了大风雨再行,亦不答应。日本人今番即不但朝鲜人,连东南亚诸国人皆对他不好,如素盏呜尊的不结人缘。但他还是要开出新的历史的。
现今的世界,有一位美国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威尔是正经人,与又一位苏俄的头儿赫鲁雪夫是大流氓,他们两位都在随意的说起核兵器大战,要打就打,而你连正经亦正经不过艾森豪威尔威尔,流氓更流氓不过赫鲁晓夫,你却来担懮核兵器的大战,岂不是上海人说的鸭水臭!我喜爱那素盏呜尊,他至少流氓得过赫鲁晓夫。
以此我决不再作那样徒然的担懮。我且亦不再对艾森豪威尔威尔威尔及赫鲁晓夫他们的风采发生兴趣。我真喜爱自己是在日本,看看日本的市井男女都还比那班人有好风采。我而且是暂时把对於世界的经济政治军事及外交会议的观察来忘怀的好。原来现代人的穷屈正因为太切题了,连报上的悬赏征文也是推理作文,叫你只把一定的字填进空格里。正如推理作文的不可能写出好文章,美国的与苏俄的头儿们今在做的是太切题了,所以无救。我不如看看菜馆里的女侍们执巾捧盘,倒是看出苗头来亦未可知。
有个相识的华侨在新桥开上海菜馆,我每无事经过就进去玩玩。女侍当中有个姓胜冈的,生得白晢长大,相貌好像温州的吴天五太太,她的腰身使我想象爱珍十八九岁时的春风岁月,人世的情义,皆成了她的人的深稳与明丽。而一班女侍当中亦是她手脚最勤快,做事看得入眼。我在二楼看她们捧盘递菜奔走,大家一样年青,都是着的制服与钉有襻带的白鞋子,惟有着在胜冈身上脚上便自不同。
这家饭店好生意,又兼中国菜馆特有一种世俗的繁华热闹,此刻正上市,但见一派沸沸扬扬,楼梯口走路处女侍们络绎如梭,眼睛鼻头都要闯在一起。其中胜冈捧着一大盘红烧海参进五号房间,却被客人瞋道、「上菜不要这麽急!」只得又捧了退出来。夹在忙头里,这应当是很尴尬,亦不知是谁错了,但是她笑了,其余几位女侍也笑了,真真是青春的奢侈不介意。我当下忽然觉得中华民国现在的尴尬,对於毛泽东这班客人,亦是可以好到像这样的不介意。
除夕我也是在这家饭店赴宴,席散後我还留在那里玩一歇,看店里收了市,女侍与厨役们吃年夜饭。女侍们皆除了制服,换上新衣乇。胜冈也换上了家常的打扮,就见得是个人世的女子,而为女侍的职务此刻乃另有一种新意。她只扑一点扑粉,亦脸上身上有着细细的香气,虽是细细的,却香得来无幽深,连香气亦是她的人的条达。她的笑语,她的坐相,使我觉得今晚真是佳节,她是大人,而我则如昔年小孩时看堂姊姊,当下不禁看得呆了。
她们拼起长台子,连厨役坐拢来二三十人,满台子倒也是山珍海味,觥筹交错,胜冈面前堆着一大盘蜜柑,那橙红的颜色和在灯光里,也都成了是除夕的喜气,青春的精神。几个厨役都是男人,有一个上手姓早川,生得浓眉大眼,三十年纪,他是手段也有,脾气也丑,吃醉酒就骂人打人,前一时有个女侍与他口角,就被他打过,那女侍挨了打,也居然不闹,而其它的女侍们与厨役们见了这样打人的事也居然不怪。而现在这早川,就吃酒吃到半中间又乱暴起来,而与他同桌吃年夜饭的女侍们竟是没有一点憎恶之意,也不惊恐,还对他有好意,单为敬他是个男人。我留心看看胜冈,她也一样,我当下不免怅然。但是转念一想,我随亦懂得了那早川的确是好一条男子汉,他此刻在筵席上,就如同素盏呜尊在高天原。日本的神,果然即是庶民。
如此我忽然生出一种安心。原来天灾与貂,在於栗鼠是不可抗的,但在於人,即天灾可以消防,貂更可捉了来做皮袍子。如今对於核兵器战争的劫数,在於人类,简直是想不出法子,但在於神,则大概是想得出法子的。但西洋人求神,不及日本人的自身即是神。
我所以欢喜住在日本。前回正月初一我与爱珍及女儿咪咪到浅草观音庙烧香,我抽的签曰、「红云随步起」,我读着不禁笑了,我的流年自己知道,我的问本来只是随意的问问,而菩萨亦是因为新年新岁里,未能免俗的说句吉利话儿。如今又是二月里我的生日已过,一日陪爱珍到入国管理局办一项手续,却得那女职员说可以不需了,如此马上就回来,路上且去逛公司。
在东横百货公司七楼看了原子力展览会。还看了京都名物观光会,也在七楼。爱珍说肚饿,陪她到八楼食堂吃鳗饭。那食堂容得数百人,有的老老小小拖了一群,想是乡下来的。爱珍只顾看他们,与我说、「日本人真吃得落,你看邻桌一个妇人,她把一笼荞麦面来吃了,又把她的两个小孩吃剩的寿司、还有一碗红豆(米+麽)(米+兹),统统来吃了。」我听了也望了望,好意的一笑。
我觉得这样的春天好天气,玩玩公司真是可欢喜。以前我与一枝亦到这食堂里来过,那时也是,今天也是,只觉对於现前的日本乃至天下世界没有意见。便是刚才看的原子力展览会,亦只觉得它是好的。我还系情於那京都名物,有一种艾菁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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