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第40章


龙:有华人吗?
蔡:就那个卓领事夫妇。他们还有个小孩。我是很同情这个卓领事的。
龙:是哪里的领事?知道他的名字吗?
蔡:不知道,名字也不记得了,有一次我的部队长跟那些干部,围在一起讲话,说这个卓领事意志很坚强。那个时候日本人在说,看能不能把这中国人给吸收过来。但是这个领事说,我已经对中华民国宣誓要尽忠,我不能再加入你们日本。日本人就说,可是你如果加入我们,你就不用关在这里了,我们送你回中国,让你去汪精卫那里任职。他也不要。
我们这些小朋友听到了觉得,这个中国人、中国领事,很尽忠哦。我是做文书的,所以在办公厅里面常常听到这些普通人听不到的谈话。我就说,这实在很难得,一个国家的公务员,日本人也在称赞喔。
龙:蔡先生,这个人在日本战败以后去哪里了?
蔡:我不知道,说是有一个阴谋,这个人被抓去别的地方了。
龙:古晋的俘虏待遇怎么样?
蔡:我是没有直接管,俘虏做的工作也没有很粗重,只是吃不饱,一年一年营养失调、生病啦。那时候想说,人如果不动,身体也会愈来愈差,如果让他们出去种个什么,让他们自给自足,也有钱给他们喔,他们可以用这个钱买一些比较营养的,他们自己要吃的。我们公道来讲,要说日本那个时候有没有很残忍,在古晋那边是没有的,因为补给还可以到,交通也都还很好。第一分所就差了。
龙:第一分所就是山打根?山打根的“死亡行军”你当时知道吗?
蔡:那里就生病的,死的死、逃的逃,是到战后我们才听到的事情,当时不知道,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日本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投降,澳军九月十二日来古晋接收时,就在问:“山打根那边还有几个?”我就说我看一下,看山打根的战俘名单,发现,怎么七月、八月都没有电报来啊,数字都没来,六月的时候还有几个。我就跟他讲,我现在报的数字不是现在的喔,他说,“没半个人了!”
我也吓了一跳,他说真的,可能是逃走了,我最后听人家说只剩一个人。
龙:很惨,山打根一千多英澳军,最后剩下六个活的。古晋俘虏营队长是日本人吧?
蔡:是个留美的日本人,比较开化,很认真。最后自杀死了,也很可怜。
龙:什么状况下自杀的?
蔡:战败后,他一调查发现俘虏死这么多,虽然没直接杀他们,但是死这么多人,算是他的一个责任。他又是个“日本精神”很旺盛的人,常常说,“日本如果怎么了,我也不要吃俘虏的米,我不做俘虏!”
我们在办公厅,他一个人出来,戴着帽子,说,“你们大家听过来,我现在要出去,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要坚强,所长我要去了,你们大家保重。”他回身就走了。
龙:有资料说,日本战败的时候,有密令说要把俘虏全部处死,古晋的情况是怎么样?
蔡:没有命令说全杀。
龙:你在古晋有看到杀人吗?
蔡:没有,我们古晋这里没有;山打根和美里,确实有杀人的,他们有讲。
龙:柯景星在美里,他有讲。
蔡:那里就真的有杀人,听说他们的队长,一手拿着军刀,一手拿着枪,说,你如果不听令,我刀子杀不到的我就开枪,所以你不杀人也不行。山打根那些都行军的俘虏,到山里去,有的在路上就倒下了,倒下没死的在那里很痛苦的样子,日本人的解释是,倒在这里这么痛苦,我干脆让你死得痛快一点,那就是日本精神说的武士道。很难说啦。
龙:审判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蔡:一九四六年正月二十三日开始判的。
龙:在海边开庭?
蔡:在海边搭一个棚子,我们四十五个台湾兵同时被审。
龙:怎么进行?
蔡:像我进去,我先说我是谁,我要来说的话全属事实,对神明宣誓,意思是这样,然后审判官就问你有没有打人,我说没有,我是没有直接管,但是我们是一起的,营养失调,很不自由,这个精神上的苦楚我是能理解,我只有讲这样,他就写上去了。
开始审判后八天,四十五个人就全部判了,我记得有三个无罪,剩下的四十二个,判一年的好像是一、两个,总共算起来,无期的有一个,二十年的两个,十五年的几个。
龙:你判了十年,觉得服气吗?
蔡:我很不满。如果讲人道,为了和平,你定这个罪,我赞成。但是你因为“胜利”,随随便便就这样子判。战败的都有战犯,战胜的就没有战犯吗?这是我的主张,去到联合国我也敢这么主张。
譬如一个例子,这个是大家疏忽的一个例子,这是我所知道的。我们叫“你来”,用手招,手心向下,但是这个手势在澳洲和英国人看来以为是叫你“快走”的意思,所以俘虏就走开了。下指令叫他过来的人就觉得我叫你来,你不来,不听我的话,追过去就打他巴掌了。这根本是误会。他们就是看天气在审判的,实在是很冤枉。
龙:听到自己被判十年的时候,感觉是什么?
蔡:觉得——打架打输了,这样而已,怨叹我们打输人家而已。你看那些日本人,被判死刑的有好几个,都笑笑的,说,“哎,我要去了,祖国的复兴拜托你们了!”这一点是我们要学的地方,我常常在讲,日本人的好处我们要学。
他们日本军队本身,动不动就打你巴掌,只要阶级大过你的就会压你,所以看顾俘虏的时候,为了要执行业务,他有的时候看了不高兴会“巴格亚鲁”一个巴掌过去,这个是有的,但是这样也不用判到几十年,也不用判死刑,不用啊。
龙:你被判刑不久就被送到拉包尔去服刑了?
蔡:对。那时拉包尔那个岛差不多还有十万日军在那里,等候遣返。
龙:你知不知道,你变成战犯,送到拉包尔集中营的时候,拉包尔还有将近一千个中国国军战俘,刚被解放,在拉包尔等船?
蔡:我不知道,我是听人家说有那些人,有中国人在那里做工,那些人后来有没有被送回去,我也不知道。
龙:一九四九,你在哪里?
蔡:我还在拉包尔。
龙:你在拉包尔的时候,日本的第八方面军司令今村均大将也关在那里?
蔡:那些将军都不用出去做苦工,只有种种菜园而已。今村大将自然是我们的大老板,我常常跟他讲话,他也很照顾我们,他也不会分你是台湾人日本人。
龙:今村是太平洋整个方面军最高指挥官,他被判十年,你这个台湾小文书,也被判十年啊。
蔡:我也跟今村开玩笑,说“你一声令下,几百万的军火都听令,可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你判十年,我也判十年。”他哈哈大笑。
龙:和你同在拉包尔服刑的还有婆罗洲的指挥官马场中将?他临死还送给你一个礼物?
蔡:马场被判绞刑,他想他时间差不多到了,有一天把我叫去,说,“你来,我写了一个东西要给你。”他送给我这块匾额,上面的字,是他自己写、自己刻的:“日日是好日。”
他还跟我解释,说,“你年轻,有时候会比较冲动。在这个收容所里,你要尽量认真读书,边读书边修养,这样,早晚你都会回去的。要保重身体,你只要想着日日是好日,每当生气的时候,就要想到马场中将有跟我说,日日是好日。”
龙:他自己要上绞架了,还这样安慰你……
蔡:对,他这样跟我解释,所以说我的人生观就是“日日是好日”。
每天都好,就是这样。
第七部 谁丢了他的兵籍牌?
62,最底层的竹
飞力普,我最近一直在思索“罪与罚”的问题。
你出生的时候,一九八九年深秋,我躺在法兰克福的医院里一面哺乳,一面看着电视,那是不可置信的画面:上百万的东德人在柏林街头游行,然后就冲过了恐怖的柏林围墙,人们爬到墙头上去欢呼,很多人相互拥抱、痛哭失声。在那样的情境里,你在我怀里睡觉,长长的睫毛、甜甜的呼吸。初生婴儿的奶香和那欢呼与痛哭的人群,实在是奇异的经验。
晚上静下来时,我听得见头上的日光灯发出滋滋的声音。
后来,人们就慢慢开始追究“罪与罚”的问题:人民逃亡,守围墙的东德士兵开枪射击,一百多人死在墙角,你说这些士兵本身有没有罪?所有的罪,都在他们制订决策的长官身上?还是每个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个别行为负责?
东德共产党的决策高层一直说,他们要求卫兵防止人民离境,但是从来就没有对守城士兵发布过“逃亡者杀”的命令。于是很多法庭的判决,是判个别士兵有罪的。
你知道吗,飞力普,一直到二零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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