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第87章


程远茂吼着,叫着,打着,来回跑着。不能用语言指挥了,他就拍肩膀比划。该反击了,他端着刺刀冲出去,大家见了都跟着往上冲。
有人说他有勇无谋,想必是有根据的。给他一顶“法院院长”的乌纱帽,让他去做古装戏中七品县太爷的本职工作,那是乱点“鸳驾谱”。但在这一刻,有谋首先需得有勇。没有勇气,不敢上,堆了架,或是冲动得红了眼,满脑子只剩下个“冲”和”杀“,即便长着个诸葛亮的脑袋,也守不住桥头堡的。不知打退多少次冲锋,弹药不多了,50多人的加强排就剩7个人了,撤下阵地後,7个人还能走能打,能吃能睡,就是甚麽也听不见,聋了,木呆呆,傻呵呵的。若不是另一条也是指导员的山东汉子迟久慕,带领4连冲上来,这样的7个人也没有了。如今,”塔山阻击战纪念馆”里,陈列若两枚手枪子弹,弹体裹着厚厚的绿色铜锈。那是程远茂准备留给自已用的。
後来,敌人的劲头就不行了。
15日下午,敌人攻击松山阵地。攻不动,趴在那儿不动弹。守在最前面的36团2连之班战士曾国考,灵机一动,喊起来:跑了!跑了!
敌人以为後边的真跑了,回头就跑,乱成一团。
很多老人都谈到国民党的督战队。4纵有的老人,还看到冲锋前敌军官在队前训话,手里挥舞著金元券。讲甚麽听不见,那意思是谁都明白的。
冲上去是金钱,退下来是枪弹。流血的政治到了这份儿,也算一丝不挂到家了。
共产党用的是军功章,是士兵家中分得的土地,是在土地上生长的人心。
士气是不能用怆口胁迫,也不能用金钱堆垒的。重赏之下的勇夫,勇气是不能持久的。因为冥冥中的那个世界用不著金元券。而我们後来把政治视为万能,“政治统帅一切”,“一通百通”,又能从当年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历史现象中,得出甚麽样的联想呢?
老人们当年打土豪时,还有种革命行动“打菩萨”。这和後来红卫兵“打四旧”砸文物,似乎不能混为一谈,可能说一点联系也没有吗?”
任何社会现象都能在历史上看到影子,有时简直就是重复历史,或是变相重复历史。
第29章 西南有条河
塔山村西南有条河,河宽30米左右。当年睿亲王多尔衮在这里饮过马,得名“饮马河”。
以河为界,国共恶战六昼夜,更名“胜利河”。
大战期间,这里是尸山血河。
黑土地知道
——黑土地英雄谱之四
从程远茂到梁士英,生者与逝者,都是那个时代的英雄。
那些连姓名都牺牲了的人呢?
无名者
张继磺老人说:28团在塔山伤亡三分一,2连、3连、4连和5连伤亡最大,在三分二左右。其中,牺牲209人。这209人是掩埋的数字。有的炸飞了,遗体找不到了。
张继磺的夫人王敏芝老人说:塔山打仗时,我们後勤在高桥。28团3营长季向蒙来了,说打把扑克吧。我说,你没看我们忙的这个样儿吗?他说:玩一把,就一把——我们今晚就上去了。我们几个人赶紧陪他玩。走後再没见到,有人说他牺牲了,有人说他负了重伤。打完仗,4连司务长来领菜金,进屋就哭,说谁谁炸没影儿,谁谁成“饺子馅”了。
胡可风老人说:我那个连,四次打得差不多了。第一次是四平保卫战,140多人剩40多人。第二次打昌图,190多人回来28个。第三次是打完彰武又打文家台。数字记不住了,伤亡也是一大半。最後一次是打义县吴家小庙。200多人剩18个;干部就剩个副指导员,是我现在的亲家公。
这种情形是很普通的。凡是能打的连队,都有几次打得“差不多了”的纪录。一个连打剩几个人,补上还能打,还是英雄连。作风在,连队就在。
李兆书老人说:“八。一五”後组织“反攻团”,各地动员叁军,动员一个连就当连长,动员一个营就当营长。我当时是泗沛县六区治安股长,动员了一个连,200多人。出趟关再进关时,就剩8个了。这8个大都是15岁左右的小鬼,不是在医院当护理员,就是给首长当警卫员,这麽剩下来的。1950年3月苏北发大水,部队拨一批粮食救灾,我回去一趟。乡亲们都跟我要人,说你把我那孩子弄哪去了呀……
1986年5月,当年冀东16军分区一些老人在北戴河聚会,座谈闯关东攻克山海关战斗。老人们像当年从战场上下来一样,见面就说:“你还活着呀!”唠着唠着,就泪水吧嗒的了:“文化大革命”中,谁谁被打死了,谁谁被打残了,谁谁离婚了,孩于也带走了……
“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还要过“文化大革命”这一关!
《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写道:
东北的部队在出关时不超过十一万人,二万干部(党、政、军干部在内),全数不超过十三万人,在三年的解放战争中,歼灭了敌人一百零六万馀人,自己发展壮大为一百三十万馀人,三年来东北的人民以一百四十四万五千九百零九人的子弟叁加了人民解放军,三年战争中我们俘废了敌人六十四万九十六百卅人,如果以三分之一的俘虏(廿万人)补充了我们部队,加上出关的十一万,则我军全部实力的最高额为一百七十五万五千九百零七人,三年的解放战争,我军伤亡卅万零一千零七十九人(其中伤十九万四千八百一十三人,亡五万五千四百卅九人,被俘失踪五万零八百二十七人),在十九万四千八百一十三人伤员中有百分之三十成了残废(折合五万八十四百四十四人),百分之四在医院死亡(折合为七千七百四十四人),总计战亡,失综,残废,死亡合计为十七万二十四百馀人,因此负伤归队的人员只有十二万八十六百廿五人,在一七五五,九零四(底为1755907——笔者)人中减去现有一,三二七。七一四人,则尚应有四二八,一九三人的差数。除去战死、失踪、被俘、医院中死去和残废等去掉一七三,四五四人,则仍有三五五,七三六人不对数,三年来估计我们部队的逃亡清洗可能有十五万人,还有十万馀的误差,我们认为在政府扩兵中可能有重复的数目字,和动员逃兵归队的重复数字……⑺伤亡30多万人。
战死、失院、残废、死亡17万多人。
逃亡、清洗可能有15万人。
锦州凌河区退休老工人耿福恩,当年叁加过掩埋烈士遗体。
老人说:太多,天也冷了,弄不过来,大都是集中起来先埋上,第二年春天再清理、掩埋的。当时味儿就不小了,再埋一冬天,那味儿能好?
连长以上的有棺材,战士大都是用柜子,後来柜子也不够了。唉……
有些家属来说,天南地北的,住回运,有些牺性时没模样了,又埋得泥呀士的,怎麽认?就那麽拨拉找呀,哭呀,有的趴那儿就起不来了,……
张继磺老人说:28团的烈士,都埋在高桥北山上。开头有棺材、柜子,後来就是门板、炕席、高梁秸。不是10月16日,就是17日,在墓地开的追悼会:那场面,一辈子忘不了。
这些年,有机会就想去那里看看。去年到锦州开会,还去了趟。
(王敏芝老人插话:我这个老头呀,去一趟回来,就几天睡不好觉。〕没有碑,那麽多人记不住。但1营教导员于新堂那座墓是忘不掉的。他是胶东人——我们28团胶东人多年——大个,侃快,正直,能打仗,战前和2营、3营抢任务,最先上去的。没找见,墓没了,我数了数,209座墓就剩40多,都盖房子,种地了——是家里来人起走了吗?
往当年2纵的攻击方向,锦州城郊通住朝阳的公路旁,有座很大很庄重的烈士墓。有人告诉找,里面有几百烈士遗骸。
彰武城外山坡外,令“阿弥陀佛”的老和尚闭看眼睛不敢看的那个大坑,今天无论修得多麽庄重、气派,那碑文都无法写下那几百逝者的姓名。
绝大多数是无名者。
这是没法子的。那是战争,而且是那样一场战争。老百姓有装米的柜子,“运输大队长”没运来棺材。如果打了败仗,连这样子都做不到。
但从抗战到内战,只要条件允许,烈士遗体是一定要抢回来的。
很多老人都有这样的经历。逝者抛尸野地,风吹日晒,狼撕狗掳,生者食无味,寝不安,是要影响军心士气的。有些仗,就是为抢烈士遗体打的。战友抢回来了,又有战友倒下了。
包括在黑土地打过仗的当年国民党人员在大陆的罪行,已经理所当然地被历史淡化了,勾销了。当宣传机器全力收录重返故乡的国民党老兵,上岸下机,和亲人抱头痛哭的感人声画时,是不是更应当缅怀、关注一下这些逝去了40多年的人特别是?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