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澜20年媒体人生:一问一世界》第17章


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为妻子张梅溪写下长诗《老婆呀,不要哭》:“中年是满足的季节啊,让我们欣慰于心灵的朴素和善良。我吻你,吻你稚弱但满是裂痕的手,吻你寂寞而勇敢的心,吻你的永远的美丽。因为你,世上将流传我和孩子们幸福的故事。”
他的好朋友中也不乏这样天真而乐观的人。黄苗子、郁风夫妇在“文革”中日子也不好过。黄苗子被下放到东北去劳改,寄了一张明信片回来,说自己如何翻过山,遇到大雪,眼前一片苍茫,还要在这一片苍茫中搭窝棚。郁风看了哈哈大笑:“哈,好一个北国风光啊!”黄永玉回忆说:“她一定在背后哭。”眼看那些老友先后辞世,黄永玉称自己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静静地看待人间的事情。他把自己的墓志铭也想好了,五个字:爱,怜悯,感恩。他爱荷花,把乡村别墅称为“万荷堂”。近90岁高龄的他依然在画大幅的作品。他说自己在牛棚里错过了人生创造力最旺盛的时期,现在不能再错过。而他画的荷花于生动中透露着张扬与隐忍的混合气质。
我在纽约认识谭盾时第一印象就是他很狂,这个靠少一根弦的小提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20岁写出一部交响乐《离骚》的天才,他的口才一流,介绍起他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音乐理念更是眉飞色舞,没完没了。对我这样的门外汉来说,要想从那些几乎没有旋律的先锋作品中找到多大享受是徒劳的。但是出于对艺术家和创新的尊重,我总是尽可能地出席他的音乐会,还资助过他把交响乐与原生态歌曲结合的作品《地图》,并且在他的各种发明:改良的埙、水的琴、纸的鼓中听出些神秘诡异的味道。
给谭盾带来音乐启蒙的正是楚文化中乡村音乐,祭神的、结婚的、哭丧的,仿佛可以连接人间与天堂。这应该就是时下最时髦的“穿越”了。而他事业上的最大转折是与李安合作的《卧虎藏龙》,他的音乐因此进入了大众视野,更因此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他跟李安说:“我要借助中国戏曲里的打击乐,把中国文化的魂打出来。再用马友友的大提琴把神秘与伤感拉出来。”他用一个比喻形容民族音乐与西洋音乐的结合:辣椒巧克力。原来谭盾的母亲是湖南人,吃什么都要加辣椒。一次他给妈妈送去一盘巧克力蛋糕,老太太拿出一包辣椒酱佐餐,吃得津津有味!后来谭盾在意大利的西西里岛上真的吃到了当地名产辣椒味巧克力,印证了妈妈的“前卫意识”。这种跨界的灵感让他左右逢源,于是帕尔曼的小提琴拉出了马头琴的悲凉,日本的大鼓呼应着《越人歌》的凄美,上亿年的顽石敲出了禅宗的意境,创意无法阻挡。他说艺术创作的魅力就是让你在孤独中痛苦,也在孤独中找到一线无法比拟的光芒,成就你生命的意义。他应该已经找到了在石头上睡觉的姿势了。
谁能在石头上轻松睡觉(3)
电影《梅兰芳》中邱如白有一句台词:“谁要是毁了这份孤独,谁就毁了梅兰芳。”编剧严歌苓写的是她对梅兰芳的理解,也是自己对写作的体验。她发现孤独的奇妙之处在于,你可以用头脑构筑一个世界,可以自由地设计每个人物的命运,让每个人物说出你要说的话。这给她带来快感。老天给了她发达的创造力,也让她的大脑由于过于兴奋而失眠。她最高纪录是连续30 天睡不着觉。那种经历痛苦不堪,她在煎熬中无语流泪,整天在家里穿一件宽大的睡衣,老公上班时她如此,下班回家时发现她还是如此。
在她脑海中时而想起的,是自己12 岁去了西藏当兵,闻到的高原草场的芳香;是19 岁在中越自卫反击战的包扎所里无法逃避的空气中鲜血的腥味。这些强烈的刺激让她感受个体生命的可贵与脆弱,也让她从一名文艺兵成为一名作家。她也想起30 岁那年离婚,经历了情感上的一次死亡,决定抛开国内的一切只身去到美国,几乎从零开始学习英文乃至用英文写作。还有与她相爱的美国外交官莱瑞,在严歌苓遭遇FBI几近侮辱性的调查中,毅然用辞职捍卫自己与未婚妻的尊严,给她一份温馨平和的生活。
严歌苓的经历实在太丰富了,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一个个女性的生命在她的笔下鲜活起来:《少女小渔》、《天浴》、《扶桑》、《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第九个寡妇》、《金陵十三钗》。这些女人各有各的不幸,却都有一份天真与倔犟,一如扶桑,19 世纪60 年代生活在旧金山的中国妓女,接受白人男子的爱,却拒绝他的拯救:“你可以爱我,但请不要来救赎我,因为这样我们永远不可能平等。”严歌苓就这样为她们营造着一个个世界,她去那儿生活,跟她们聊天,听她们苦笑,看她们生死。通过孤独而自由的写作,一个小女子终于拥有了一个大宇宙。而现实中的她,要趁着精力旺盛的几年多写一些,让酒在最佳的发酵期内成为佳酿。写作让她平静,让她与孤独找到对话的姿态。
与孤独为伍也好,与世俗拥抱也好,“艺术”与“商业”似乎是活在当下的艺术家们解不开的两扣儿。对冯小刚和陈凯歌两位导演的采访,使我看到了他们在纠结中的前行与自我的回归。第一次采访冯小刚是在《夜宴》公映之前,他的坦率让我感动。他说自己从前很羡慕陈凯歌、张艺谋他们拍大片、拿大奖,偏偏自己时运不济,早年影片被禁,很有挫败感。无奈之下,从轻松搞笑的贺岁片拍起,希望有一天可以从“偏房”进“厅堂”。然而对于社会和专业界普遍重正剧不重喜剧的认识,他又气不过:“能够让一个人开怀大笑,比让一个人哭难得多!后来我就觉得我也装一回孙子,社会既然有这样的偏见,哥就给你们拍一部看看。”
在电影的丛林中,冯小刚说他要做饥饿的掠食者。《夜宴》之后有了《集结号》、《唐山大地震》,悲剧、正剧照单全收。他的坦率还带着些许自卑:“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有时候穷人家的孩子撒谎,是因为他承担不了诚实带来的后果。我会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时候。…… 我说过谎,但我尽量做到说的时候心虚着点,让人能看出来。”我第二次采访他是在《唐山大地震》公映之时,坐在我面前的他明显地放松了许多,说话不必谦虚,更不用心虚。对比几年前他对媒体界记者的小心翼翼,这一次,他毫不隐晦地表达了对娱乐传媒的不满。“随着成功的积累,我也愿意有时把话说得直一些,说直接话还是挺痛快的。面对娱乐媒体,我烦透了,但是没辙。你一拳打过去,都是空气,有时媒体也是一派打另一派,挺脏的。”不需要装孙子的他终于不再费力地去证明自己,而是给予自己更多的自由与舒展,自比为“穷人家的孩子”的冯小刚终于挺直了腰板,“孙子”成了“老子”。
谁能在石头上轻松睡觉(4)
对陈凯歌的采访共有三次,分别是在他拍摄了《荆轲刺秦王》、《无极》、《赵氏孤儿》之后。三次采访他给我的印象也有很大不同。第一次他喜欢引经据典,说起话来很深刻,也有点沉闷,曰人性、曰命运、曰个体、曰国家。不过与上亿投资相比,电影最终只得到几百万票房。第二次,他愤世嫉俗,谈起中国电影的求存,言必称商业电影。他说:“过去艺术家都生活在自己的梦幻里,现在已经赤裸裸了,必先以一个商业的姿态进入市场,不然谈不上什么艺术。”又说:“过去有一本书主义、一部戏主义,我窃笑不已。你以为人们排着长队,到那个小玻璃框前头,看着蒙娜丽莎的时候,是真的和达芬奇有了什么心灵的共鸣吗?他们欣赏的不过是一点名气,有一点好奇心而已。所以千万不要以为人们对艺术抱着什么美好的幻想,说到底,所有的事都是你自己的事情而已,跟别人没关系。”历时三年,投资逾3亿的大制作《无极》,最剧烈的一次改变,最奢侈的一部巨作,也是最冒险的一次赌博。他输了,被《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恶搞了,他越是义正词严,就越被捉弄,那阵仗,用他的话来说,是“棍棒相加”。第三次,陈导演显得平和多了,言辞中频频出现《心经》中的话。他主动谈及《霸王别姬》后的自我膨胀、《无极》后的内外困扰,反省自己当年野心太大,失去了判断力和控制力。他究竟想拍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故事?一言以蔽之,就是拍“不合时宜”的人。《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梅兰芳》里的十三燕莫不如此。“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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