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第56章


当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我们之间,一切都已成为了某种奢求么?
方等忽然插进来打断了我们之间的争执,他语气急切地说:“父王方才不是说,萧韶大人自京中奉了陛下的密旨前来,要见我们父子么?那我们就快快前去罢!眼下如何整军备战,计议勤王之道,才是头等大事呵!”
我心里一惊,发觉自己在方等面前失态地与萧绎争执,不由有些懊恼。虽然我与萧绎之间的冷淡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我还是极力在方等面前掩饰的,不愿方等因而挂心焦虑,也不愿让方等看到这些现实的丑陋。但我终究是让他清清楚楚亲眼见到了这一切!方等一向是个敏感而心细如发的孩子,他心中对此会作何感想?
萧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方等,长叹一声,道:“是呵,本应如此……”就转身往外走去。方等不放心似的看了我一眼,也匆匆跟了上去。
又一日,我在府中的花园里等着方等前来给我请安。
这座湘东苑是萧绎数年前建造的,极是富丽堂皇。其中亭台楼阁,均见巧思,我倒是十分喜欢。萧绎常与臣下宴饮于苑中的明月楼上,诗赋为娱。我则喜爱在花园中消磨时间。园中有一百花亭,虽然名字有些俗艳,但也算应景:园中植满各色花草芳树,争奇斗艳。兼且不知是萧绎有意而为还是无心巧合,亭外便种有几株桂树。我素来甚爱桂花清香,这样一来,我在园中逗留的时间就更久了。
我坐在亭中,望见庆禧抱了满怀的纸卷书籍之类,匆匆地从园中小径上走过。我张望了一眼,仿佛他是从明月楼的方向过来的,遂出声唤住庆禧:“你怀中抱着的是什么呀?怎么王爷也没另派个人来与你分担一些?”
庆禧不防我在此突然出声,倒唬了一跳,呆了一呆才慌忙请安,回道:“原是今日王爷和众位大人们所做诗赋的誊本。奴才正要把这些都放到书房去,以备王爷晚上查看。”
我“哦”了一声,知道这是萧绎的习惯。他喜好收藏各类书籍善本,锐意访求名作,而自己也潜心著述,更雅擅丹青,著录碑碣石刻书画等已有数百卷之巨,也可谓多才多艺了。故此他十分注意自己平日诗文的保管,总要着人恭楷誊抄毕,送入书房留存,以备日后集结成册。庆禧抱着的那些书籍,想必也是那些臣下们四处细意访求得来,呈给萧绎以作收藏的。
我今日也有几分无聊,遂信口吩咐道:“既是如此,你可先将这些诗赋留在这里,待我看过之后,自会给王爷送去。”
庆禧大愕,一时局促着不知该不该依言而行。我本无多少耐心,索性沉下了脸来。“怎么?你还怕我一把火把这些都烧了不成?放心,我只是看看,等一会就原封不动地把这些王爷的宝贝全都送回书房里去!”
庆禧犹豫了一下,见我面色不豫,也就不敢多分辩,迟疑地说:“是,可奴才万万不敢偏劳娘娘芳驾……”一边战战兢兢地把怀里那些纸卷都摆到亭子里的石桌上,退到一旁侍立。
我自嘲地笑笑,想:这个“湘东王妃”的头衔还真是管用呵!拿来压人可一点也不差,更不受我眼下是否失宠的影响。这个沉重的头衔,虽然如同枷锁,将我的自由、我的一生都拘押其中,但在旁人面前,也是一道不容逾越的高墙。
我拿过几卷宣纸,展开一一诵读。
今日竟是大题目,似是人人都要作赋一篇。我看了几篇,都是臣僚所做,大多是一些歌功颂德的陈腔滥调。我渐感厌倦,便只看赋的题目和作者姓名,想看看其中是否有一些府里文采较为出众之人也在今日作赋之列。
忽然,我看到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荡妇秋思赋》。
我皱起了眉。及待我看到作者居然是萧绎的时候,我心头就更升起了一丝异样。我勉强屏息静神,向下看去。
“荡予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索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我一把将那张纸紧握在手中,用力揉成一团!我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变得冰凉。
萧绎!你竟然写了这样一篇混帐文章来讥刺于我!我还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完全,可以面对他的一切而平心静气毫不动怒;然而,我想我是大错特错了。
我的脑中轰轰乱响,许许多多杂乱无章的句子都在脑海里交错浮现,恍惚中仿佛是太子萧统的声音,在缥缈无定的远方轻声说着“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然后又是贺徽那与萧绎极其相似的声音,仿佛当日诀别时一般,轻声对我说道“叹息春风起,飘零君不见”。随后又是萧绎的声音,淡淡地说“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相思相望,路远如何?”。一时间又是他年轻时的声音,仿佛低低地对我俯耳说道“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最后,那种种声音都如百川汇流,终究成为一个最冷淡的声音,那是属于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和我命运纠缠了三十年的人,所能够发出来的最无情的声音。
“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我一拳捶在了石桌上,将手中已揉皱的纸愤愤撕成了碎片。
“萧世诚!难道这就是你要赠予我的东西?你可真是有情有义呵!”
庆禧吓得慌忙跪了下去,抖着声音道:“娘娘息怒!奴才……给世子请安!”
我一愕,才发现不知何时方等已经走到我的身后。此刻,他俊秀的眉紧皱在一起,脸色阴晦而沉重,显然已经看到了那纸卷上的句子!他年轻的面容上清晰地出现了震惊和受伤的表情,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不解和困扰。
“为什么……为什么父王要写这样的文章……”他喃喃道,脸色苍白。“为什么他竟能狠得下心……难道,他当真已不将我母子放在心上了么?可笑这么多年来我勤奋谨慎,如履薄冰,谦厚上进,在战场上亦是奋不顾身……一切的努力,在他眼里,全无意义么?要这样嘲讽我的母亲?”
我原本甚为愤怒,但见到方等这样又急又怒又伤心的模样,心里忽然十分怜悯。或许因为我长久以来的任性,带累了我的儿子今日也遭此侮辱,我含着歉意站起来走向方等,想要安慰他。
“方等,我儿,这没什么,不过是几句赌气的刻薄话罢了……也说不定这只是一个巧合呢?也许他们今日诗酒之会的题目就是如此……你莫要放在心上!你的努力、你的成就,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父王是个聪明人,又怎会视而不见?”
庆禧跪在地上,此刻忽然接口道:“奴才追随王爷和娘娘多年,一直念着娘娘当初提携之情,本以为娘娘得了世子,今后就有了依靠;可未承想王爷竟然如此不念父子情分,更罔顾与娘娘结发一场的夫妻恩情,教人如何不替娘娘和世子不值?世子这些年来的努力和用心,有目共睹!眼下王爷似乎更偏心给王夫人和二公子,娘娘和世子,不可不早作打算呵!”
方等的眉皱得更紧,神色严峻而痛心。他抿着唇,对庆禧的话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我亦没有唤住他,只是灰心地对庆禧挥了挥手道:“把这些都收起来罢。该放哪里就拿去哪里,我不想再看到这些了。”
庆禧唯唯喏喏,动手卷起那些展开的字纸。正整理到一半时,萧绎的身影却忽尔在亭前的小径上出现。
我一看到他,就站起身来想走。不料萧绎早已发觉,在亭前截住我的去路,仿佛很高兴地对我说道:“急着去哪里?来,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只得停下脚步,冷淡地说:“是么?这倒是稀罕事儿。王爷已经很久没话与我说了。却不知今天是什么好消息,把王爷带来我这儿?”
萧绎被我讽刺,也不着恼,一边走进亭中,一边回头对我温和笑道:“自然是关于方等。我原本还道他年纪尚轻,思虑不周;未料他自从台城归来之后,收集士马,甚得众和;还向我进言修筑城栅,以备不虞。我命他负责此事,他竟是做得又快又好,今日完工,楼雉相望,周回七十余里,确是才能非凡,看来已渐能独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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