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第15章


片刻,他把铅笔放在笔盘旁边。笔盘里排列着六支同样的铅笔。其他铅笔都尖得不能再尖。
他开始做回家准备。把要带回的文件装进褐色皮包,穿上西装上衣,洗漱袋放回衣帽柜,把旁边地板上的大号购物袋拿到自己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一件一件取出购物袋里的东西检查。那是他在“阿尔法城”从妓女身上剥走的衣服。
奶油色薄质风衣。红色高跟鞋,鞋底已经磨偏。带水晶珠饰的深粉色圆领毛衣。绣花乳罩。蓝色紧身裙。黑色长筒袜。色调不够谐调的粉色三角裤,镶有廉价化纤花边。这些衣服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性感,不如说是令人悲伤的种类。乳罩和三角裤沾有黑乎乎的血迹。廉价手表。黑色人造革手袋。
白川拿在手里一一检查,脸上自始至终浮现着“这样的物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的神色。含有微量不快的诧异表情。他当然整个记得自己在“阿尔法城”房间里的所作所为。即使想忘,右手的疼痛也会使他想起。尽管如此,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又都是几乎不具有正当含义的东西。无价值的废弃物。本来不该侵入他的生活的劳什子。可是检查作业仍在冷静而认真地持续着。他在发掘不远的过去的寒伧的遗迹。
他掰开手袋的卡口,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儿倒在桌上:手帕、纸巾、隐形眼镜、口红、眼线笔,以及其他几种零碎化妆品。润喉糖。小瓶凡士林和袋装避孕套。止血塞两支。对付无赖汉的小型催泪弹(对白川来说,幸好她没有时间从手袋中取出)。廉价耳环。急救绷带。装有几粒口服避孕药的小盒。褐色钱夹,钱夹里装有三张他一开始递给的万元钞、几张千元钞和若干零币,此外有电话卡、地铁卡、美容室优惠券,没有任何足以判明身份的东西。白川略一踌躇,抽出钞票塞进后裤袋。反正是自己给的钱,物归原主罢了。
手袋里还有个小小的折叠式手机。预付费手机,无法查出机主。手机调在录音电话功能上。他推上电源开关,按下放音键。有几条留言进来,都讲中国话,同一男子的语声,似乎在快嘴快舌地训斥人。留言本身很短,他当然听不懂讲什么,但还是把录下的声音从头到尾大致听完,然后解除录音功能。
他从什么地方拿来一个纸垃圾袋,将手机以外的东西统统放进去,挤压后牢牢扎住袋口,又把它套进塑料垃圾袋,彻底排出空气,再次扎口。惟独手机留下,放在了桌上。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或许有什么用处,但尚未得出结论。
白川关掉CD唱机,收进桌子最下端的深抽屉里,上锁。用手帕仔细擦罢眼镜片,提起桌上的电话叫出租车,告以公司名称和自家姓名,让对方十分钟后派一辆出租车到通用出口。他穿好衣挂上的浅灰色双排扣风衣,将桌上的女用手机揣进衣袋,拎起皮包和垃圾袋,站在门前环视整个房间,确认没问题后熄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全部熄灭后,室内也没有一团漆黑,街灯和广告灯的光从百页窗的缝隙里泻进来,隐约照出室内的情形。他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走廊。带着硬硬的鞋音在走廊走动时,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仿佛在说庸常乏味的一 
天终于结束了。
乘电梯下楼,打开通用出口的门,走到外面上锁。呼出的气已完全变白。等待之间,一辆出租车很快开来。中年司机打开驾驶席的车窗,确认白川的姓名。
白川钻进出租车。
司机面对后视镜说话:“先生,恕我冒昧,以前也好像拉过您一次,同是这个时间来这里接的。呃——,府上是江古田那边吧?”
“哲学堂。”白川说; “前面十字路口右拐,在SEVEN ELEVEN①前面停一下好么?老婆叫我买东西,一会儿就行。”
司机在十字路口往右拐,开了一程,在适当的地方停车开门。白川把皮包留在座席上,提着垃圾袋下车。SEVEN ELEVEN前面堆着几个垃圾袋,他把手里的垃圾袋摞在上面。混在许多相同的垃圾袋之中,自己的那个当即失去了特征。到了早上,回收车就会开来处理。里面又没装生湿垃圾,口袋应该不至于被乌鸦啄破。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垃圾袋堆,走进店门。
店里没有客人,收款台的年轻男子正用手机聊得入神。南十字星全明星乐队(Sazan All stars)的新曲正在播放。白川径直走到软包装牛奶跟前,把高梨低脂肪牛奶拿在手上确认保鲜期。还不要紧。又顺便买了装在大塑料盒里的酸乳酪。而后突然想起,从风衣袋里掏出中国女郎的手机,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看着之后,便将手机摆在奶酪盒旁边。银色的小手机很自然地——自然得不可思议——同那场所融为一体,简直像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似的。它脱离白川之后,成为SEVEN ELEVEN的一部分。
白川在收款台付罢款,快步折回出租车。
出租车行驶了一阵子,因红灯停下。很大的十字路口,长时间的红灯。出租车旁边,中国人骑的黑色本田摩托同样在等信号。两人之间仅相距一米左右,但骑摩托的男子正视前方,没注意到白川。白川深深地沉进车座里,双目紧闭,侧耳倾听虚拟的远方海啸。信号变绿,摩托车“飕”一下子蹿向前去。出租车静静启动以免惊醒白川,左拐离开市区。
天黑以后 第十三章
凌晨4时09分
玛丽和高桥并坐在夜深人静的公园的两架秋千上。高桥看着玛丽的侧脸,表情似乎在说“难以理解”。刚才的交谈仍在继续。
“不想醒来?”
玛丽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呢?”他问。
玛丽似乎很难下定决心,默默注视脚下。她还没有完成谈这件事的准备。
“……嗳,不稍稍走走?”玛丽提议。
“好,走走吧,走走是好事。慢走路,多喝水。”
“什么呀,那是?”
“我的人生座右铭:慢走路,多喝水!”
玛丽看高桥的脸。奇妙的座右铭。但她没有发表感想,也没问。她下了秋千开始移步,高桥跟在后面。两人走出公园,朝明亮的地方走去。
“还返回‘斯卡伊拉库’?”高桥问。
玛丽摇头:“在餐馆里静静看书也好像挺辛苦的。”
“觉得可以理解。”
“如果可能,想再去一次‘阿尔法城’。”
“送你去好了,反正在练习的地方附近。”
“阿薰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添麻烦的?”玛丽说。
高桥摇头道:“她嘴巴不晓人,但人很正直,既然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就是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妨照单全受。”
“唔。”
“况且那地方这个时间闲得不得了,你去玩她肯定欢喜。”
“你还要去乐队练习吧?”
高桥觑一眼表:“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次参加通宵练习了,打算再加把劲来个小高潮。”
两人再没说什么,默默移动步履。吐着白气爬上幽暗的石阶路,来到“阿尔法城”前,甚至那花哨的紫色霓虹灯此刻也让玛丽感到亲切和温馨。
高桥在旅馆门口站定,以少有的严肃眼神迎面注视玛丽:“有件事要向你坦白。”
“什么?”
“我想的和你一样。”他说,“但今天不成,没穿漂亮的内裤。”
玛丽十分惊诧地摇头:“累了,别开那种没有意思的玩笑好么?”
高桥笑道:“六点左右来接你。如你愿意,一起吃早饭好了。附近有一家鸡蛋煎得很好的餐馆,热乎乎软乎乎的煎鸡蛋……对了,你认为煎鸡蛋作为食品可有问题?例如转基因啦、有组织的虐待动物啦、政治上不合适啦……”
玛丽略一沉吟。“政治上的东西我不懂。不过既然鸡有问题,那么不用说,鸡蛋恐怕也是有问题的。”
“糟糕,”高桥皱起眉头,“我中意的东西总好像有问题。”
“煎鸡蛋我倒也中意……”
“那好,在哪里找出折衷点好了!”高桥说,“好吃得不得了的煎鸡蛋,那可是。”
他挥一下手独自向乐队练习场所走去。玛丽重新扣上帽子,走进旅馆门。
天黑以后 第十四章
凌晨4时25分
浅井爱丽的房间。
电视机开着。身穿睡衣的爱丽从荧屏内侧看着这边。头发垂在额前,又摇头甩去脑后。她在玻璃屏里把双手紧紧贴在一起,向这边诉说什么,恰如误入水族馆空水槽的人隔着厚玻 
璃在对观众说明窘境。然而声音传达不到我们耳边,她的语音无法将此侧的空气震颤。
看来,爱丽的眼睛能够隔着电视玻璃屏看见此侧的情景,这从其视线的动向推测得出。她似乎在用眼睛逐一追逐(此侧的)自己房间里的东西:桌子、床、书架。这个房间是她的场所,她本来是属于这里的,应该在这里的床上沉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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