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词》第75章


日子过得好快,毕业旅行、毕业考,然后就毕业了。整个七月,我都待在木栅乡间的家里,每天都喜欢一个有在山上乱跑。
有一天上午,高吉忽然和另外一个同学来到我家找我。在我家门前,两个高大的男孩子竟然害羞起来,站在院墙外不敢进来,隔着一大块草坪远远地向我招呼。
父亲那天正好在家里,坐在客厅落地窗内的他似乎很吃惊,不知该怎样应付这件对他来说是很意外的事情。对他来说,我似乎还应该是那个傻傻的一直象个小男孩的〃蓉儿〃;怎么冷不提防地就长大了,并且竟然是个有男孩子找上门来的少女了呢?
我想,父亲在吃惊之余,似乎有点恼怒了,所以,他冲口而出的反应是:
〃不行,不许出去。〃
可是,那一天,刚好德姐也在家,她马上替我向父亲求情了:
〃让蓉蓉去吧,都是她的同学嘛!〃
我一直不知道是因为德姐的求情还是因为父亲逐渐冷静下来的结果,但是在当时,快乐的我是来不及去深究的,在父亲点过了头之后,我就连忙穿上鞋子跑出去和他们会合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高吉。
那天我们三个人跑到指南宫的后山去,山上的溪水边长满了水姜花,满山都充满着那种香气。高吉说他要回金门去教书了,我说我也许可以保送上师大,那天天上有很多朵云,在我们年轻的心胸里,也有着许多缥缈的憧憬,我们相互祝福,并且约好要常常写信。
但是,两个人分别了之后,并没有交换过任何的讯息,我终于知道了他的讯息是在二十多年之后,在报上看到金门的飞机失事,他在失事的名单里,据说是要到台湾来开会,已经是小学校长了。
在报上初初看到他的名字,并没有会过意来,然后,在刹那之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对我来说,一直还是那样年轻美好的一个生命啊!这样的结局如何能令人置信呢?
〃高吉,高吉,〃我在心里不断地轻轻呼唤着这个名字。在这个时候,那一年所有的水姜花仿佛都重新开放,在恍惚的芳香里,我听任热泪奔流而下。
我是真正疼惜着我年轻时的一位好朋友啊!
野生的百合
那天,当我们四个有在那条山道上停下来的时候,原来只是想就近观察那一群黑色的飞鸟的,却没想到,下了车以后,却发现在这高高的清凉的山上,竟然四处盛开着野生的百合花!
山很高,很清凉,是黄昏的时刻,湿润的云雾在我们身边游走,带着一种淡淡的芬芳,这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样!
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样,而虽然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连我心里的感觉竟然也完全一样!
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同行的朋友,这眼前的一切和我十八岁那年的一个黄昏有着多少相似之处。一样的灰绿色的暮霭、一样的湿润和清凉的云雾、一样的满山盛开的洁白花朵;谁说时光不能重回?谁说世间充满着变幻的事物?谁说我不能与曾经错过的美丽再重新相遇?
我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朋友们大概也感染到我的兴奋。陈开始攀下山岩,在深草丛里为我一朵一朵地采撷起来,宋也拿起相机一张又一张地拍摄着,我一面担心山岩的陡削,一面又暗暗希望陈能够多摘几朵。
陈果然是深知我心的朋友,他给我采了满满的一大把,笑着递给了我。
当我把百合抱在怀中的时候,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和满足。
一生能有几次,在高高的清凉的山上,怀抱着一整束又香又白的百合花?
多少年前的事了!也不过就是那么一次而已。也是四个人结伴同行,也是同样的暮色,同样的开满了野百合的山巅,同样的微笑着的朋友把一整束花朵向我送了过来。
也不过就是那么一次而已,却从来不会忘记。
令人安慰的就是不会忘记。原来那种感觉仍然一直深藏在心中,对大自然的惊羡与热爱仍然永远伴随着我,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经历过多少沧桑世事,可喜的是那一颗心却幸好没有改变。
更可喜的是,在二十年后能还再重新来印证这一种心情。因此,在那天,当我接过了那一束芬芳的百合花的时候,真的觉得这几乎是我一生中最奢侈的一刻了。
而这一切都要感激我的朋友们。
所以,你说我爱的是花吗?我爱的其实是伴随着花香而来的珍惜与感激的心情。
就象我今天遇见的这位朋友,在他所说的短短一句话里,包含着多少动人的哲思呢?
我说的〃动人〃,就如同几位真诚的朋友,总是在注意着你,关怀着你,在你快乐的时候欣赏你,在你悲伤的时候安慰你,甚至,在向你揭露种种人生真相的时候,还特意小心地选择一些温柔如〃花香〃那样的句子,来避免现实世界里的尖锐棱角会刺伤你;想一想,这样宽阔又细密的心思如何能不令人动容?
我实在爱极了这个世界。一直想不透的是,为什么这个世界对我总是特别仁慈?为什么我的朋友都对我特别偏袒与纵容?在我往前走的路上,为什么总是充塞着一种淡淡的花香?有时恍惚,有时清晰,却总是那样久久地不肯散去?
我有着这么多这么好的朋友们陪我一起走这一条路,你说,我怎么能不希望这一段路途可以走得更长和更久一点呢?
也就是因为这样,我竟然开始忧虑和害怕起来,在我的幸福与喜悦里,总无法不掺进一些淡淡的悲伤,就象那随着云雾袭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一样。
然而,生命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无论是欢喜或是悲伤、总值得我们认认真真地来走上一趟。
我想,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
灯 火
在夜雾里,请你为我点起这所有的灯火。
1
他曾经在她五岁那年,来过她家。
他们两家原是世交,然而那次会面的实际情形到底如何,经过了这几十年,真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只是两人都因而有了一种朦胧的认定:在她五岁那年,他们就已经见过面了。
在父执辈的筵席上,她偶尔会遇到那样的场面:父亲举杯向一位朋友劝酒,那位伯伯坚决不肯喝,父亲就会说:
〃怎么?五十年前就认得了的朋友,竟然连一杯酒的交情都没有了吗?〃
说也奇怪,原来千推万辞说是有心脏病有胃病的伯伯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马上举杯一饮而尽,并且容光焕发的在众人的鼓掌声中转过来笑着要父亲再来干一杯了。
那时候,她的心里总会有一种温热的感动。五十年!五十年!而且是怎样流离颠沛的五十年啊!在那样漫长艰困的岁月之后还能与年轻时的朋友再相见,再来举杯,这样的一杯酒怎能不一饮而尽呢?
她慢慢能体会出这种心情了。在已经进入中年的此刻,能够有个象他那样的朋友坐在面前,听她一五一十的把最近种种苦乐的遭遇都说了出来,实在是一种幸福。
而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会默默聆听,间或插进一两句话,剩下的时间,他总是用一种宽容的眼神瞅着她,唇边还带着笑意,好象是在说:
〃随你怎么闹吧,反正,我是从你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了。〃
在那种时刻里,她不禁要感谢那一直被她怨恨着的飞驰的时光了。就是因为时光飞驰,她才能在短短的几十年里,一次再次地印证着这种单纯的幸福。她喜欢这种感觉,就好象无论在多么阴沉的天空里,总有人肯为她留下一块非常干净又非常透明的蔚蓝。
那是只有五岁时的天空才能有的颜色吧,而五岁时所有其他的朋友们呢?
2
他是她的朋友里最有学问的一个,因为他知道所有花树草木的名字。
认得他不过才两三年,却很快就熟识得象相交了一辈子的老朋友那样。那是因为只要看到一种不知名的花草,就会让她想起他来,想他一定会知道这棵植物的名字。
而他从来都没让她失望过。只要她把植物的形状颜色特征说了出来,在电话那一端的他立刻就会有回答,不但会说出植物的名字,还会告诉她在那一本书里去查对。那些书都是他送给她的,里面收藏着这个岛上所有芬芳珍奇的植物资料。
他也常带她和朋友们一起上山下海去看这些植物。那天,下着好大的雨,他们到北部一座山上去年〃红心杜鹃〃,那是一种只长在悬崖峭壁上濒临灭绝危机的高大花树。雨下得好大,阴暗的山林中又湿又滑,向上攀爬不知道要向那里用力,跌进泥泞中时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再爬起,不一会儿工夫,她的身上就因为出汗和雨水而变得又湿又滑了。
他却一直谈笑自若地在前面带路,还随时回过头来指点她观察那些长在岩石下和树根旁的小小植物,时时还弯身去拔弄一下,看看它们开花了没有。她心里好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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