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词》第97章


在生命里,是不是还有一些原来很美好的事物,也曾因为我的不知不觉与不变,而终于离我越来越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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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写信来邀我去演讲或者要我回信的读者,我都觉得很对不起,因为我很少让他们满意过。
可是,我一直有种疑惑,我必须要让他们满意吗?
不管我作品艺术价值的高低,也不管我表现的技巧的优劣,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不能加以判断的。但是,在工作的态度上,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我还勉强可以算是一个认真和努力的人。
因此,如果我很认真地去写了,很努力地去画了,我还必须要再去演讲和回信吗?
我想,大家所喜欢的一定是那个在文字里和在画里的我吧,那么,为什么还要把我呼唤出来呢?为什么不能让我继续过着原来的日子呢?
一个人在一天的时间里,能做的事情实在很有限,而在一生的时间里,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在这短短一生有限的时间里,请让我们各自在各自的角落里认真地工作吧。让我们在书里、画里和各种不同形式的艺术品里相见,彼此互相分享着对这红尘里种种悲欢的诠释,彼此互相分享着一种了解、一种爱护和一种体谅好吗?好吗?
诱惑
把母亲从医院接回家来已经快一个月了,久病的母亲脾气再好,也有要闹情绪的时候。想一想,在床上巳经躺了一年多了,再怎样坚强快乐的人也有要崩溃的时刻吧。
那天早上,母亲没有什么理由地一直哭闹着,(当然,其实她有太多的理由要去寻找发泄的出路。)怎样劝慰好象都没有什么效用,我藉口一定要去买菜,就把母亲留给照顾她的看护,然后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家里逃了出来。
按下信箱里有一封朋友的信,我一面走一面急着拆看。马路上的车子不多,阳光很好,小公园里的洋紫荆开着疏疏落落的花,朋友的信写了满满三张信纸,而她信中的字句也象阳光一样逐渐抚平了我那颗混乱的心。
朋友与我已经很久不通音讯了,大家都忙于生活,忙于在生活中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我几乎要以为她已经忘记我了。
可是,她在信里对一切都没有忘记。她提醒我要继续去画油画,继续去完成那些我曾经计划要画出来的作品,她要我应该无论如何去试一试。
她说:〃即使四五年不见一面,很久才通一次电话,即便根本没见过你,不很知道你,却总觉得有一丝无私的、默默的关怀和牵挂!谁说这不是人与人之间互相鼓舞的强大力量呢?〃
站在十字路口,我一再低头重读她写的这一段,忽然觉得心中充满了勇气。虽然就在前一刻,就在我仓惶逃离的时候,我曾经怎样对生命感到绝望。我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衰老与病痛给了我多大的压力与恐惧,有时候不禁会怀疑起来,如果这就是终点,那么这一条每个人都要在前走的路又有什么值得盼望的呢?
可是,在这个春天的上午,在开着洋紫荆的路上,在温和的阳光里,在朋友诚挚的字句间,我似乎感觉到生命里真有一种可以去盼望也可以去追求的东西,日子似乎还可以好好过过下去。
在结局来临之前,生命里仍然有着一种诱惑,诱惑着我们继续兴致勃勃地往前走去。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现象?也是生命本身的一种武器呢?
是不是这样呢?
生命的面貌
晚饭之后,和丈夫一起下楼去买水果,才发现天气真的转暖了,几乎所有迎面而来的行人都面带微笑,穿着轻软的衣服,懒洋洋地走在春天的街道上。
住家附近的大圆环边上,有一家时装店正在做换季的广告,好几架电视对着街道同时播映着一卷热门音乐录影带。大玻璃橱窗前,聚集着二三十个行入在欣赏,有站在人行道上的,也有坐在街边的铁椅子上的,那种闲散的气氛对我形成了一种诱惑。
丈夫和我牵着手也凑了过去,录影带上一个金发的女歌者正摇摆着唱歌,唱的竟然是法文的香颂。
〃啊!是她啊!〃
丈夫首先惊呼,是那个女歌手——西维儿·瓦当。我们在欧洲读书的时候她刚刚开始唱歌,比起当时别的歌手来,她显得削瘦与稚嫩,一头卷曲的金发,一副娇柔的表情,唱一些轻轻软软没有什么特色的歌。在杂志的访问上总是说一些很莫名其妙的话,或者谈她的美容方法,或者给记者看她鞋柜里收藏的两百多双皮鞋等等;当时的我并不喜欢她,总觉得她只是个没有特色的漂亮娃娃而已。
十几二十年过去了,想不到她还继续站在舞台上。在这一卷录影带里,现在的西维儿有好多地方都不一样了,自信和饱满的面容,坚实的手臂,没有波纹的直发很自然地披在耳后,仍然是金色的。而她的声音却多了几分醇厚的质感,更多了好几分的苍凉。
录影带继续播放着,是现场节目,西维儿在听众热烈的喝采里重新拿起麦克风,唱一首新歌:
〃有过那样的一个晚上
有过那样的一个人……〃
微带磁音的声浪在温暖的夜空里缓缓散播着,街灯下起了一层昏黄的雾气,我退到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刹那间泪落如雨。
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我流泪并不是因为悲伤。相反的,心里好象有一种满满的力量在互相撞击着,我几乎要欢呼起来,几乎想告诉走在我身边,站在我身边每一个并不相识的行人:
〃我懂了!我知道了!就是这样!就是这个意思啊!〃
生命的面貌原来就是这样。人与人之间原来可以互不相识也可以在某一种遇合里忽然间深深地了解。对于西维儿来说,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永远不会认识我,对于她来说,所有的不曾露面的听众只是一个抽象的整体,一种静默而又庞大的存在,她不可能分身去认得台下的每一个人。但是,只要她是站在舞台上,只要她拿起麦克风来,只要她一开始演唱,她就是为那整个静默而又庞大的群体在唱歌,为了所有的,也为了那独一的。
十几二十年的舞台生涯,为了要达到一个理想的水准,一定曾经有过些非常艰难的白日和黑夜吧。西维儿不必多作任何其他的解释和表白,从她的歌声里都已经告诉我了。而我对她的喝采相信她也会知道,因为,当她在每一场认真和努力的演出之后,当她每一次俯首谢幕的时候,所有台下听众的喝采里也将会有我的掌声。
生命里充满了无数看似巧合的相知和相遇,艺术品能给人的慰藉也在其中。这种相遇相知的感觉会产生一种迂回反复的影响,象波光一样在人海里逐渐而缓慢地散播出去。
我想,我的落泪是因为感动于一个生命的努力毕竟不会落空。在浩瀚的人海里,在纷乱的红尘中,没有一个绝对孤独的个体,纵然一生也许都不能相识,但是每一个生命都是互相牵连、互相依傍,也互相影响着的。
丈夫过来牵起我的手离开,我们两人慢慢地走到街对面的水果摊前,远远地还听到身后西维儿苍凉而又充满了渴望的声音:
〃有过那样的一个晚上
有过那样的一个人……〃
街上的灯光好亮,我抬头望过去,好象有一层浑浊的光晕在夜空里浮沉,在温暖的春夜里,这拥挤嘈杂而又荒谬的红尘竟然也有着一份独特的美丽。
如果你能知道
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个晚上
如果你能记起
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个人……
附 记
慕容:
二三个月前,你约我为你的新书写一篇序时,我首先想到的是约一年前慕萱约我为她的新书写序的那一件事。慕萱的序,因为时间仓促,出版在即,只好以原先写给她的一封信代替,那封信也委实太短了,使我一直觉得有些歉疚。这回,我替你写的这篇,一定要写长一些,倒是我觉得采书信的方式也不恶,显出你和慕萱的两篇前后一致,也有整齐的效用。
三个月的时间实在很快,好象一转眼就到该交稿的时候了。我常初打下〃三个月〃撰序文的计划,初看叫人失笑(三个月可以写书了,有的人会说),但是细看,就知的确需要三个月。我当时就盘算过,三个月里,本即排好非做不可的事,已夺去大半,剩下一定有一些临时猝生,又非办不可的琐事,再加上,要算进去一事不做,只坐在书房内出神、发呆,所花掉的时间。说不定无所事事,发呆呆过去的时间比原定该做各事所占的时间更多,——因为我该做的事也甚少能够如期告完的。说实在,假如当初打的是〃三年〃计划,恐怕三年的时间也不为多。十年,有没有可能?一样有,十年一赋,不是没有可能。
你这册新书,我觉得文字(和你前一册书一样)是书中第一个大好处。你的文笔清明而又稳定,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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