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29章


回家以后,她像在医院“谵妄”时一样,老是要钱。她说:“给我点钱,我手里一个钱也没有怎么行。”
我想妈短时期内不会独自出门,也不可能料理家务。象征性地拿了五十块钱给她放在客厅那个橱柜的抽屉里。
可能妈这辈子让穷吓怕了,手里没有几个钱总觉得心虚。没着没落。
这种没魂的样子一会儿就过去了,妈又恢复了正常。
我吩咐小阿姨熬红小豆、莲子、山药粥的时候,妈说:“把瑞芳给的红枣放上一些。”我忙抓了几把枣洗了洗放进锅里。
妈又说:“多放点糖。”我又嘱咐了小阿姨多放一些糖。
熬粥的时候,我守着妈坐下了。这时,我又说了一句老想说、却因为难得兑现所以就难得出口的话:“过去老也没能抽时间陪您坐一会儿,现在终于可以陪您坐着聊聊天了。”自从妈生病以来,我做了至少半年不写东西的准备,以便更好地照料妈。
但是星期二给妈洗澡的时候,我冻感冒了。我怕传染给妈,好几天没敢多和她接近,直到我大于正常用量的几倍服药,星期日才见好转。幸亏星期日我的感冒好了,这才可以和妈在一起呆一会儿。否则连最后的这个相聚也不会有了。
我没有对妈说起我的感冒,怕她为我着急。可是我又怕妈以为我不关心她、冷落她,把她撂在一边不管。一向大大咧咧的我,想不到人生还有这么多时候,连这样琐碎的事也要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地难以两全。
可是妈知道我的用心吗?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也许妈恰恰就以为我是冷落她。那么她离开人世时,心境该是如何的凄婉。
妈说:“我也不会说什么。”说不说什么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终于天良发现,想到了妈对与我相聚的企盼,终于和她偎依地坐在了一起。
我嗑着孜然瓜子,是妈出院第二天,我到稻香村去买她爱吃的芝麻南糖时一并买的。
妈去世以后,我再也不吃瓜子了。一见瓜子,就会想起那一个最后的夜晚。
她咬了一口芝麻南糖,说:“过去的芝麻糖片比这个薄多了。”
现而今,又有什么不是“俱往矣”的呢?
但我还是感到鼓舞,她连这样小的事情都记得,不正说明她的情况不错又是什么?因此我还跟她斗趣地说;“妈还挺内行。”
糖块又厚又硬,咬起来比较困难,妈只吃了一块就不吃了,我当时以为她可能是怕硌坏了她的假牙。其实妈那时哪还有心气吃糖?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我给她剥了一些糖炒栗子她也没吃,全给了小阿姨了?记得我还埋怨过妈:“妈,我好不容易剥的,您怎么给她吃?她要吃可以自己剥嘛。”
妈轻轻地责怪着我:“你不应该那样给我夹菜,让老孙多下不了台。”想不到这也是妈对我的最后一次责怪了。
我说:“那怎么了?不那么夹您就吃不上菜了。咱们吃的又不是他的饭,咱们吃的是自己的饭。”
强调这点和用行动证明这点非常重要,妈对嗟来之食有难以忘怀的痛楚,和难以化解的羞辱之感。就是这样,妈还不往饱里吃呢。对她来说,这到底不是自家的餐桌。
妈又说:“老孙这次表现不错。不怎么馋,吃菜也不挑。”
唉,他要是不挑食,我也就不会那样给妈夹菜了。
我倒不是和他争食,我是怕先生这种不必谦让的、自家人的亲情,让多愁善感的妈生出寄人篱下的伤感。我倒好说,妈到底是住在先生的家里,就是多些客气,也不会多余。
看来妈对借住先生家,以及先生此次的接待是满意的。对于她的满意,我自然应该扩而大之。难道我不是这个仍然肩负着各方历史关系的家庭、转承启合的轴承吗?便立刻请先生到客厅里来坐。当着妈的面,为建设我们这个家园,我又做了一次笨拙的努力。“妈说你这次表现不错。”
妈白了我一眼,这就是她今世对我的最后一次无言的训斥了。宽宏大度的妈,定是觉出我这句话的不堪入耳之处了。
先生曾经身居高位,有时肚里能撑船。毕竟惑于情爱,凑巧也能让我三分。他没有计较我的不敬,也抓了一把瓜子嗑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闲话。
我们当时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反正是每个围坐在一起的家庭都会说的那些话。
这时我不知怎么一回头,看见猫咪就蹲在我背后、也就是妈对面的沙发上,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们。后来,每当我回忆起这个时辰的情景,我都觉得它那时恐怕就知道妈的最后时刻已到。否则它为什么那样忧伤而绝诀地注视着妈?不是说猫有第六感觉吗?它为什么不会说话,它要是会说话,一定会预先警告我吧?
我走过去把它抱来放在妈的膝上。我说:“妈,您看猫对您那么好,您也不理人家了。”
我的意思是,除了妈出院那天我把它从老家带过来的时候,妈显出过兴奋之外,以后她好像再没有关注过它。
从它出生一个月后来到我们家、到妈去世,整整九年,每日三餐都由妈亲手调制。晚上睡觉之前,妈要亲自为它铺好被褥、给它盖好,对于我们的代劳,妈是很不放心的。就是它白天打盹,妈也不允许我大声说笑,以免影响它的休息。妈不断检查冰箱里鱼和猪肝的储量,随时敦促我进行足够的补充。不论有了什么好吃的,她总是悄悄地留些给它。一向为我节俭的妈,有一次甚至让我到外汇商店给它买一个进口的猫食罐头尝尝。但是被我拒绝了,我担心它从此就不再吃中国饭,那样的消费如何承担得了?我很后悔当时没答应妈的要求,虽然我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按照妈的要求去做,妈也享受不到那份爱猫之乐了。
我不是没有觉查到妈对猫咪的忽略,但我那时还没有这个悟性。妈不是不再宠爱她的猫咪,妈是气数已尽、无能为力了。
妈没有解释自己对猫咪的忽略,她只是移动起每个细胞似乎都有千斤重的胳膊,却在落下时化为无声的轻柔,就像星期三早上摩挲我的头顶那样,轻轻地摩挲着它。
妈不摩挲我和它,又能摩挲谁呢?
妈一面摩挲着猫一面说:“虽然我老了,可是还是活着对你们更好。”
“那当然。”我热烈而急切地证实着她的这个结论。希望她能最迅速、最确凿地听到我的反应,来不及对我的热望做更多的描绘。好像我的反应越快就能帮妈一把,就能越快地把自己的热望和力量传导给妈。
虽然我不曾对妈准确、或不准确也解剖过我的困惑,但从她的这句话里,我听到了妈对我深入生命本源的知解。
妈,您当然要活下去,否则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为的呢,一个人要是没有什么可为的;也就难活下去了是不是?
从她这句话里,我还听到活下去的愿望,我想这是因为她刚才差不多恢复了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能力。
不过,也许是她对我们表达的一份眷恋?
这时她又让我从后面托着她的胳肢窝,练习了几次从凳子上起立坐下的动作,我真是只用了一点点劲,她就站起来了。
她说:“高兴,高兴,我的思想问题解决了一半。”
她之所以这样说,肯定是因为我前几天针对她的思想障碍,不得已地告诉她,她的脑子已经萎缩的相当厉害,并编出再不努力锻炼脑子就要继续萎缩下去,那就没有几日可活的瞎话吓唬了她的缘故,显然我那枉费心机的瞎话,不但没有起到我所预想的积极作用,反倒成了她的思想负担。
她练了还要再练。“再练练。”她说。
妈像一匹趴槽的老马,又挣扎着站起来了。一站起来就想和我一起在只属于我和她两个人的人生跑道上迅跑。
她又摇摇晃晃地站到了我们的人生起跑线上,准备再次和我紧紧地在一起,起跑、冲刺了。尽管头一天因为她不肯再与我同行,我们还那样地绝望过。
我和妈还是有缘,总算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四年。我的人生和她的人生已经紧紧地纠结在一起,根本无法分清哪是她的人生,哪是我的人生。所有的大灾大难,都是我们一起闯过来的。没有了我或她,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感受就是残缺的。我怕她累,说:“明再练吧。”可是妈没有明天了。要是我知道妈已经没有明天,我何必不让她再多高兴一会儿呢。
粥熬好了,妈吃了一大碗。说:“我就爱吃这个。”我立刻又去给她盛了半碗,尽挑内中的精花莲子和山药。
是不是这一碗半粥导致妈猝死于心肌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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