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31章


后来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在那一瞬间,我怎么就再也没有了妈!我不知道为什么世间有很多非常、非常简单的事,任你穷尽一生去想,可你就是想不明白。
奇怪的是我这时还能注意到,在我闯进客厅的时候,猫咪没有睡,而是蹲在沙发上惊恐地、呆呆地看着妈。只是在我冲进客厅的时候,它才从沙发上跳下,奔了出去。
妈离开这个世界那一刻的最后见证不是我,而是它。好在当时还有它在妈身旁,它终究也是妈之所爱。
它一定想要帮助过妈,可是它却无能为力。你为什么不来叫我呢!猫咪!
这时先生也赶来了,和我们一起把妈抱到床上。
我把手指伸进妈的嘴里,她的牙关还没咬紧,可是舌头已像危重病人那佯,往舌根缩去,不再贴着上牙膛。
后来分析,妈那时不过刚刚断气。要是小阿姨按我规定的时间去叫妈,妈还会不会有救?
我又拿起妈枕边的手电筒去照妈的瞳孔,似乎还有光点在妈的瞳孔上闪回。其实,那不是瞳孔对光的收缩反应,而是玻璃球体对光的折射。我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对已做哭丧之举的小阿姨说:“没事,没事,是昏过去了,有救。”
我先是扑上去嘴对嘴地给妈做人工呼吸,可是使不上劲。然后又用手挤压她的胸膛,妈那时还能跟着我的动作往外喷气。后来小阿姨对我说,那不过是我用力挤压的结果。
同时我吩咐小阿姨去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平时很伶俐的小阿姨却不知为什么打不通急救中心的电话。
我又让先生去打,他打来打去也打不通。我只好放下妈,让小阿姨给妈做人工呼吸,我去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因为先生的心脏动过手术,这样费力气的事不敢惊动他。
急救中心的电话接通以后,先放的是一段英语然后又是一段汉语录音带。我无奈地等着,恨不得把手伸到急救中心,一把揪断这段录音带。
我抱着须臾不可离开的电话筒,急得火冒三丈而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小阿姨给妈做人工呼吸。那哪儿是做人工呼吸?简直像做柔软体操那样千万不能用力,又根本没有把妈的两条胳膊挤压在妈的胸口上。可是我没有分身之术,不能去替换她,我得等着和急救中心通话。
急救中心好不容易答话了,我声嘶力竭地叫道,“人都停止呼吸了,你们快来呀。”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们是想抢救,还是想干什么?”
我说:“当然是抢救了。”
他们问了地址,并让我到附近的汽车站去等着引导他们的救护车。我如何可以离开?就叫小阿姨去胡同口等着,我怕急救中心的车来的太慢,又让先生到附近航天部研究所的诊所去找大夫。
然后我又翻过身来扑向妈去做人工呼吸。
那时,我像还没学会泳游、却沉落在水底,被水呛得无法呼吸那样的害怕。
附近诊所的大夫很快就来了。她一看就说妈是心肌梗死,没有救了。
这时急救中心的大夫也来了。年轻的、睡眼惺松的女大夫一看更是说不行了。在我的请求下,才给妈做了一个心电图。她说:“已经是直线,没有心跳了。”
我又求她给妈打强心针。
她说,“打也没用了,要是有用就给她打了。”
她走了以后,航天部研究所诊所的大夫又留了一会。
她看着妈的脸说,“多慈祥的一个老人呐。”
在她们都走了以后,我才会哭。
可能就在这个时候,先生给王蒙兄打了电话。王蒙兄又给维熙、谌容和北京作协打了电话,因为他们很快就赶来了。维熙顺路又接来了蒋翠林。
不论我如何悲痛欲绝,我也没有权力坐哭与母亲的诀别。除了我自己,还能有谁来帮我张罗妈的丧葬呢?没有!既然没有,我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本就是最后与母亲相聚的时间,从我和妈的身体之间飞逝而去。果真只是身体之间了。
给妈换内衣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两个膝头微微地磨掉了皮,看得出妈在最后的时刻,曾想挣扎着站起来,而且是拼死活的挣扎。
这是有意识的挣扎,还是生命离去时的本能?
要是有意识的挣斗,我还感到些安慰,这说明妈还想活下去,可我又想,这挣斗很痛苦吧、想活下去。而又知道活不了的话。既然如此,也许不如是生命离去时的本能。那时,妈已经什么都体味不出了。
看着她磨破的膝头,我心疼如绞。妈在这激烈的挣斗中,只能独自承受我无法代替、分担的,死亡袭击的恐惧和痛苦。
又给妈换了外衣。妈最喜欢的、又合适秋天穿的那套棕色花呢。沿秋香色缎子小边,盘同样缎子花扣的中式套装,放在没装修好的、新房子的某个纸箱里。究竟是在哪一个纸箱里?那里紧紧地堆放着几十个纸箱,根本就没有找出的希望。
要命的是新房子的钥匙还在装修公司手里,我上哪去找他们?在早上六七点钟的时候,通常他们要在九点钟才开始工作。
还是借蒋翠林的光,火葬场答应可以及时火化。他们的车,十点就要来了。
由于是在家里过世,而家里是没有条件久停的。要是自己的家,多停一两天还可以,可惜是在先生家。妈一辈子都不愿意烦扰他人(包括我),也这样教育我和孩子,所以我不敢为妈的装殓耽误时间。过了这个时间又不知道要等多久,在这个活着的人都要因陋就简的环境里,哪儿还有可能讨论为不活着人的方便。
听小阿姨的指导,我给妈穿了前几天新买的纯棉运动衫裤,她说按照农村的说法,棉制衣物装殓最好。谌容来了以后说不行,让我到房间里去重新给妈找些正式的衣服换上。后来她对我说,她不过是想用这个办法来分散一些我的悲痛。
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衣服,只好拿了我的一件蓝色上有紫红和白色细条格子的旧棉袄,和妈的一条蓝色毛涤裤子,还有,我在奥地利买的一双棕色半高跟皮鞋给妈换上。 妈的脚有些肿,穿的又是我一双茶色人造毛的长袜,所以鞋子还显大,我到现在也觉得不如不换,因为妈后来穿惯了运动衫裤,对她方便而又舒服。
谁让我老是相信装修公司的鬼话,以为不久就能搬进新家,手上只留了几件日常换洗的衣服,谁又料到手术非常成功的母亲会突然去世,以至她上路的时候,连一套像样的衣服也没能穿上,更不要说她最喜欢的那套。
好在张家的女人也不认为这有十分的重要。
谌容又提醒我应该给妈带上一件她最心爱的东西。我马上想到是唐棣的什么东西或是照片。可惜,仍然是一切东西都堆放在没有装修好的新房子里,手头什么也没有。可是那一瞬间,我不知怎么想起先生家里有一张妈和唐棣的照片,那是一九九0年我们在RBO家里吃烤肉的时候拍的。这种根本不会沉淀在记忆里的小事,那种时候居然能够记起,又居然能够找到,不是冥冥中有人助我,其实也就是遂了妈的心意又是什么?
照片上的人影虽然很小,但我想这就是妈最心爱的东西了。
我把妈的上衣解开,把照片放在贴近她胸口的地方。
后来我又想,是不是我理解错了谌容的意思,她说的心爱之物该不是金银手饰吧?
小阿姨又把妈的双脚并拢,用一条黑布带把妈的双脚捆上,又让我在妈身上罩了一张白布单子。幸亏有这来自农村、见过并懂得如何办理丧事的小阿姨。不然我真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做,并且还会做错很多。
妈全身都很干净,她一辈子好强,走也走得干干净净。
我坐在地上守着妈。我知道再也守不了多少时候了。这样的相守是过一秒少一秒了。
妈紧紧闭着她的嘴。无论我和小阿姨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我觉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而是憋着一口气在嘴里,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嘴里一定含着没有吐出的极深的委曲。
那是什么呢?想了差不多半年才想通,她是把她最大的委曲,生和死的委曲紧紧地含在嘴里了。
妈永远地闭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对我们一诉衷肠,而我又始终没有认真倾听的耐心,只好带着不愿再烦扰我们的自尊和遗憾走了。我只想到自己无时不需要妈的呵护、关照、倾听……从来也没想过妈也有需要我呵护、关照、倾听的时候,如今,我只好翻看她留
下的那份如何可以详尽其苦的自述了。
妈走的时候,我本可以在她的身边,可是我陪先生去了。
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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