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第13章


怎么拿着呢?伙计出了主意,“先放在这里,逛完再来拿。”和气,有主意,会拉主顾,一共才十五块多钱!老李觉得生命是该在这些小节目上消磨的,这才有人情,有意思。那些给女的提皮包买果子的人们,不定心中怎样快活呢!
绕到丹桂商场,老李把自己种在书摊子前面。李太太前呼后拥的脚有点不吃力了。看了几次丈夫,他确是种在了那里。英忽然不见了!隔着书摊一望,他在西边,脸贴着玻璃窗看小泥人呢。
“英可上那边去了,”太太的脚确是不行了。
“英,”老李极不满意的放下书,抓着空向小伙计笑了笑。
回到家中,已经快掌灯,菱在新围巾里睡着。英的精神十足,一进院里就喊:“大婶,看我的新帽子!”东屋大婶没出来,在屋中说,“真好!”
“北平怎样?”老李问太太。
“没什么,除了大街就是大街——还就是市场好,东西多么齐全哪!”
老李决定不请太太逛天坛和孔庙什么的了。
第七

张大哥的“心病”回了家。这块心病的另一名称是张天真。暑假寒假的前四五个星期,心病先生一定回家,他所在的学校永远没有考试——只考过一次,刚一发卷子,校长的脑袋不知怎么由顶上飞起,至今没有下落。
天真从入小学到现在,父亲给他托过多少次人情,请过多少回客,已经无法计算。张大哥爱儿子的至诚与礼貌的周到,使托人情和请客变成一种艺术。在入小学第一年的时候,张大哥便托校长的亲戚去给报名,因为这么办官样一些,即使小学的入学测验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入学那天,他亲自领着天真拜见校长教员,连看门的校役都接了他五角钱。考中学的时候,钱花得特别的多。考了五处都没考上,虽然五处的校长和重要的教职员都吃了他的饭,而且有两处是校长太太亲手给报名的,五处的失败使他看清——人情到底没托到家。所以在第六回投考的时候,他把教育局中学科科长恳求得直落泪,结果天真的总分数差着许多,由科长亲自到学校去给短多少补多少,以至于天真很惊异的纳闷这回怎会及了格,而且诅咒命运不佳,又得上学。入大学的时候——不,没多少人准知道天真是正式生还是旁听生;张大哥承认人情是托到了家,不然,天真怎会在大学读书?
天真漂亮,空洞,看不起穷人,钱老是不够花,没钱的时候也偶尔上半点钟课。漂亮:高鼻子,大眼睛,腮向下溜着点,板着脸笑,所以似笑非笑,到没要笑而笑的时候,专为展列口中的白牙。一举一动没有不象电影明星的,约翰巴里穆尔(注:约翰巴里穆尔(John Barrymore 1882?),当时的美国电影明星。)是圣人,是上帝。头发分得讲究,不出门时永戴着压发的小帽垫。东交民巷俄国理发馆去理发,因为不会说英语,被白俄看不起;给了一块五的小账,第二次再去,白俄敢情也说中国话,而且说得不错。高身量,细腰,长腿,穿西服。爱“看”跳舞,假装有理想,皱着眉照镜子,整天吃蜜柑。拿着冰鞋上东安市场,穿上运动衣睡觉。每天看三份小报,不知道国事,专记影戏园的广告。非常的和蔼,对于女的;也好生个闷气,对于父亲。
回家了,就是讨厌回家,而又不得不回家来。学校罢了课,不晓得为什么,自然不便参加任何团体的开会与工作。上天津或上海吧,手里又不那么富裕,况且胆子又小,只好回家,虽然十二分不痛快。第一个讨厌的是父亲,第二个是家中的硬木椅子,封建制度的徽帜。母亲无所谓。幸而书房里有地毯,可以随便烧几个窟窿,往痰盂里扔烟卷头太费事。
张大嫂对天真有点怕,母亲对长子理当如是,况且是这么个漂亮,新式吕洞宾似的大儿子。儿子回来了,当然给弄点好吃的。问儿子,儿子不说,只板着脸一笑,无所谓。自己设计吧,又怕不合儿子的口味,儿子是不好伺候的,因为儿子比爸爸又维新着十几倍。高高兴兴的给预备上鸡汤煮馄饨,儿子出去没回来吃饭。张大嫂一边刷洗家伙,一边落泪,还不敢叫丈夫看见,收拾完了站在炉前烤干两个湿眼睛。儿子十二点还没回来,妈妈当然该等着门。
一点半,儿子回来了。“喝,妈,干吗还等着我呢?”露了露白牙。
“你看,我不等门,你跳墙进来呀?”
“好了,妈,赶明儿不用再等我。”
“你不饿呀?”妈妈看着儿子的耳朵冻得象两片山查糕,“老穿这洋衣裳,多么薄薄啊!”
“不饿,也不冷——里边有绒紧子。妈,来看看,绒有多么厚!”儿子对妈妈有时候就得宽大一些,象逗小孩似的逗逗。
“可不是,真厚!”
“二十六块呢,账还没还;地道英国货!”
“不去看看爸爸?他还没看见你呢!”妈妈眼中带着恳求的神气。
“明天再说,他准得睡了。”
“叫醒他也不要紧呀,他明天起得早,出去得早,你又不定睡到什么时候。”
“算了吧,明天早早起。”儿子对着镜子向后抹撒头发,光润得象个漆光的槟榔杓儿。“妈,睡去吧。”
妈妈叹了口气,去睡。
儿子戴上小帽垫,坐在床边上哼唧着一对爱的鸟,一边剥蜜柑,顺着果汁的甜美,板着脸一笑,想象着自己象巴里穆尔。

张大哥对于儿子的希望不大——北平人对儿子的希望都不大——只盼他成为下得去的,有模有样的,有一官半职的,有家有室的,一个中等人。科长就稍嫌过了点劲,中学的教职员又嫌低一点;局子里的科员,税关上的办事员,县衙门的收发主任——最远的是通县——恰好不高不低的正合适。大学——不管什么样的大学——毕业,而后闹个科员,名利兼收,理想的儿子。作事不要太认真,交际可得广一些,家中有个贤内助——最好是老派家庭的,认识些个字,胖胖的,会生白胖小子。天真的大学资格,是一定可以拿到手的,即使是旁听生,到时候也得来张文凭,有人情什么事也可办到。毕业后的事情,有张大哥在,不难:教育局,公安局,市政局,全有人。婚姻是个难题。张大哥这四五年来最发愁的就是这件事。自己当了半辈子媒人,要是自己娶个窝窝头样的儿媳妇,那才叫一跤摔到西山去呢!不过这还是就女的一方面说,张大哥难道还找不到个合适的大姑娘?天真是块心病。天真的学业,虽然五次没考上中学是因为人情没托到家,可是张大哥心中也不能不打鼓。天真的那笔字,那路白话夹白字的文章,张大哥未免寒心。别的都不要紧,作科员总得有笔拿得出手的字与文章。自然洋文好也能作科员科长,可是天真的洋文大概连白字也写不出几个。人情是得托,本事也得多少有一点,张大哥还不是一省的主席,能叫个大字不识的人作县知事。这是块病。万一天真真不行,就满打找住理想的儿媳妇,又怎样呢?
还有,天真的行为也来得奇。说他是革命党,屈心;不是,他又一点没规矩,没准稿子。说他硬,他只买冰鞋而不敢去滑冰,怕摔了后脑海。说他软,他敢向爸爸立楞眼睛。说他胡涂,他很明白;说他明白,他又胡涂。张大哥没有法子把儿子分到哪种哪类中去,换句话说,天真在他的天平上忽高忽低,没有准分两。心病,没法对外人说;知子莫如父,而今父亲竟自不明白儿子!
天平已经有一端忽上忽下,怎叫那一端不低昂不定?没法给儿子定亲,天下还有比这再难堪的事没有?不给他定婚,万一他……张大哥把两只眼一齐闭上了!
提到财产,张大哥自从二十三岁进衙门,到如今已作了二十七八年的事,钱,没剩下多少,虽然事情老没断过,手头看着也老象富裕。手头看着富裕,正是不能剩钱的原因。架子。架子支到那块是没法省钱的。诚然,他没有乱扔过一个小铜子,张大嫂没错花过一百钱,可是一顿涮羊肉就是五六块。要请客——作科员能不请客吗?——就得连香菜老醋都买顶鲜顶高的。自然五六块一顿火锅比十二块一桌菜——连酒饭车钱和小账就得二十来块的——省得多了,可是五六块到底是五六块,况且架不住常吃。儿女的教育费是一大宗,儿女又都不是省钱的材料。人情来往又是一大宗,况且张大哥是以出份子赶份子为荣的。他那年办四十整寿的时候,整整进了一千号人情,这是个体面,绝大的体面,可是不照样给人家送礼,怎能到时候有一千号的收入?
北平人的财产观念是有房产。开铺子是山东山西——现在添上了广东老——人们的事。地亩限于祖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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