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第17章


“什么家里人,我只有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弟弟,我自己决定就行。” 
“在东京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的吗?” 
“没有。” 
“你同她商量过了吗?” 
“你是说驹姐?她真可恨,我不告诉她。”叶子这么说过之后,也许是精神松懈下来了,眼睛有点湿润。她仰头望了望岛村。岛村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可不知怎地,这样一来,反而燃起了对驹子炽热的爱情。他觉得同一个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东京,也许是对驹子的一种深深的歉意,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你同男人走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呢?” 
“总之,你要先考虑好在东京的落脚点,还有,打算干什么;要不,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一个女人总会有办法的。”叶子盯住岛村,非常优美地提高尾音说:“你不能雇我当女佣吗?” 
“什么?当女佣?” 
“我并不愿意当女佣。” 
“前次你在东京干什么呢?” 
“当护士。” 
“在医院还是在学校?” 
“不,只是打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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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村又想起叶子在火车上护理师傅儿子时的情景,也许在那真挚的感情中表露了叶子的愿望。他想着想着,抿嘴笑了。 
“那么,这次你是想去学护士的罗?” 
“我已经不想当护士了。” 
“你这样漂泊无着怎么行呢。” 
“哎哟,什么漂泊不漂泊的,管它呢。”叶子反驳似地笑了。 
这笑声清越得近乎悲戚,听来不像呆痴的样子。然而这声音陡然扣动了岛村的心弦,尔后又消失了。 
“有什么可笑的呢?” 
“可不是吗,我就只看护过一个人嘛。” 
“什么?” 
“我再也不愿干了。” 
“是吗。”岛村又一次遭到突然袭击,轻声地说,“听说你每天都到荞麦地上坟去?” 
“嗯。” 
“你以为你一辈子再不会看护别的病人,给别的人上坟了吗?” 
“不会啦。” 
“可是,你舍得离开那座坟到东京去?” 
“哦,对不起,请你把我带去吧。” 
“驹子说啦,你是个可怕的醋瓶子。他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你是说行男?不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怨恨驹子?” 
“驹姐?”叶子好像呼喊站在面前的人似的,目光闪闪地盯着岛村说:“请你好好对待驹姐。” 
“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呀!” 
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铺席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着一边说: 
“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她说罢忽然走出了房间。 
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叶子像要扔掉那只被捏死的飞蛾似地打开了窗户,只见醉醺醺的驹子正欠起身子同客人猜拳,把客人直逼得束手无策。天空昏暗起来。岛村走进室内温泉去了。 
叶子也带着客栈的小孩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浴池。 
叶子让孩子脱衣洗澡,话语特别亲切,像带着几分稚气的母亲说的,嗓音悦耳动听。 
然后,她又用这种嗓音,唱起歌来: 
…… 
……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 
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 
营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窝。 
林中的蟋蟀 
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这是一首拍球歌。她用一种娇嫩、轻快、活泼、欢乐的调子唱着,使岛村觉得刚才那个叶子犹如在梦中出现似的。 
叶子不停地跟孩子说话。她站起身来,离开浴池以后,那声音就像笛声一样,依然在那儿旋荡。在乌亮、破旧的大门地板上,放着一个三弦琴桐木盒。这时夜阑人静,不由地拨动了岛村的心弦。他正念着琴盒所属的那个艺妓的名字,驹子从响起洗餐具声的那边走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啦?” 
“她在这儿过夜吗?” 
“谁?哦,它?你真傻,要知道这个玩意儿是不能带来带去的呀。有时一放就是好几天哩。”她刚一笑,又长吁短叹了几声,然后闭上眼睛,松开衣襟,摇摇晃晃地倒在岛村身上了。 
“喂,送我回去吧!” 
“不要回去了吧?”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还有另一个宴会,大家都跟着去陪第二个宴会了,就只有我留下来。要是宴会在这儿举行还可以,不然朋友们回头找我去洗澡,我不在家,那就不好了。” 
驹子虽然酩酊大醉,还是挺直身板走下了陡坡。 
“你把那姑娘弄哭了?”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点疯了。” 
“你这样看人,觉得有意思吗?” 
“不是你说她快要发疯的吗?她可能是一想起你这话儿,不服气,才哭起来的吧。” 
“那就好。” 
“可是没有十分钟的工夫,她进了浴池就用优美的嗓子唱起歌来。” 
“那姑娘有在澡堂里唱歌的怪癖。” 
“她一本正经地托付我要好好待你。” 
“真傻。可是,这样的事,你何必要对我宣扬呢?” 
“宣扬?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那个姑娘的事,你就那么意气用事。” 
“你想要她?”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 
“不是跟你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总觉得将来可能成为我的沉重包袱。就说你吧,如果你喜欢她,好好观察观察她,你也会这样想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头上,依偎过去,突然摇摇头说:“不对。要是碰上像你这样的人,也许她还不至于发疯呢。你替我背这个包袱吧。” 
“你可不要这样说。” 
“你以为我撒酒疯儿?每当想到她在你身边会受到你疼爱,我在山沟里过放荡生活这才痛快呢。” 
“喂!” 
“别管我!”驹子急匆匆地逃脱开,咚地一声碰在挡雨板上。那里是驹子的家。 
“她们以为你不回来了。” 
“不,我来开。”驹子抬了抬那发出嘎嘎声的门脚,把它拉开,一边悄声地说,“顺便进去坐坐吧。” 
“这个时候……” 
“家里人都睡了。” 
连岛村也有点踌躇不决了。 
“那么,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不行,你不是还没看过我现在的房间吗?” 
一进后门,眼前就看见这家人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盖着硬梆梆的褪了色的棉被,就如同这一带人常穿的雪裤的棉花一样。这家夫妻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有五六个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各朝各的方向去睡。这幅图景,使人感到在清贫孤寂的家中,也充满一种刚劲的力量。 
岛村像是被一股温暖的鼾声推了回来,不由得要退到外面,驹子砰地一声把后门关上,无所顾忌地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木板间。岛村只好从孩子们的枕边轻轻地擦身而过。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在他的心头激荡。 
“在这儿等等,我上二楼开灯去。” 
“不必啦。”岛村登上漆黑的楼梯。回头一瞧,在一张张纯朴的睡脸那边,可以看见卖粗点心的铺面。 
这里就像农家的房子,二楼有四间房,铺着旧铺席。 
“我一个人住,宽倒很宽。”驹子虽这么说,可隔扇全都打开了,那边房子堆满了旧家具,在被煤烟熏黑了的拉门中间铺了驹子的小铺盖,墙上挂着赴宴的衣裳,倒像狐狸的巢穴。 
驹子孤单单地坐在铺盖上,把唯一的一张坐垫让给岛村。 
“哎哟,满脸通红了。”她照了照镜子,“真的醉成这个样子了?” 
然后她搜了搜衣柜上面,说:“喏,日记。” 
“真多啊。” 
她又从那旁边拿出一个花纹纸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香烟。 
“是客人送的,我把它放在袖兜里或夹在腰带里带回来的。都成了这样皱皱巴巴的,但是并不脏。种类倒是大体上都齐全了。”她一只手支在岛村面前,另一只手乱翻起盒子里的香烟让岛村看。 
“哎呀,没有火柴。因为我戒烟了,也就不需要了。” 
“行啦。你在干针线活儿?” 
“嗯。赏枫的客人多了,就耽误下来了。”驹子回过头去,把衣柜前的针线活儿放到一边去。 
这大概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吧。那别致的直木纹衣柜和名贵的朱漆针线盒,依然摆在这冷清清的二楼上,就如同住在师傅家那间旧纸盒似的顶楼时一样,显得格外凄怆。 
电灯上有根绳垂到枕边。 
“看完书要睡觉的时候,一拉这根绳就能关灯。”驹子一边说,一边抚弄着那根细绳。但是,她却像家庭妇女似的,温驯地坐着,显得有点腼腆。 
“真像狐狸出嫁啊。” 
“本来嘛。” 
“你要在这间房子里呆四年?” 
“可是,已经过去半年,一眨眼就是四年啦。” 
从楼下传来了人们的鼾声。岛村接不上话茬,就急忙站了起来。 
驹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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