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第44章


候听到五铃儿轻轻说:蓝的。我听到她叭嗒叭嗒往上房跑去。蓝
的!我往正院走的时候整个人像踩在雾上,四周什么声音也没
有了。
廊亭里的大少爷很高兴,好像他自己得了儿子。仆人们纷
纷抢到我前边,丢禅房和正房给主子们报信儿。我晕了,出了
角院的门就顺着夹道往南走,走到门楼才大吃一惊,连忙又往
回走。
家丁问我:端着什么呢?
我说:肉。
家了说:我当是猪心呢I
我说:人心以
雨水落在那个东西上,在盘子里积了水,红红的。那东西
很像肉饼,碗口大小,有案板那么厚,拖着一条一尺来长的尾
巴。它像一只山里的要么是水里的活物,没有眼没有脚,不知
道怎么一弄会突然地动起来。
老爷正在撅着胡子磨刀。
小药锅敞着盖儿,黑油油的老汤乱滚乱翻,冒着腥乎乎的
热气口我把盆子搁在桌上。老爷用八行笺擦净了刀子,用刀子
拨拨,让胎盘翻了一个身。
我说:让卦师说中了,是男孩儿。
老爷说:报过信儿了。洗了?
我说:没洗。
他说:没洗好。你手净么?
我说:净。
他说:你来切,切成丝,切成肚丝那样。你先到餐堂给我
配一碗佐料来,别忘了放虾油和辣椒酱,有新鲜的香菜撕几棵。
去吧,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老爷搓着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去餐堂的路上,我想跑。
从餐堂回来,我又想到跑。跑!!整整一下午,我为老爷切丝,
脑袋里空空的,只跳着两个字:蓝的!我当然明白蓝的是什么,
只是不敢往远处想,一想后脖梗就凉哩噢的,觉得落下来的剑
刃朝着自己追过来了口
老爷想测着吃,胎盘的肉太硬,测不熟,只好煮,煮义煮
不软,老爷就捏着筷·子朝我发火,朝小药锅发火。不软他也想
吃,只能眼巴巴看着药锅的热气,一边咽口水一边等着开水把
胎盘丝滚烂。炳爷来过一次,大少爷来过两次,都让心急火燎
的老爷轰出去了。
大少爷的脸是紫颜色,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景。他腔子里的
血轻轻一碰会从两只眼睛里喷出来。我不敢看他。我用小刀认
真切丝,恨自己不能切得像头发一般细。我脑袋乱哄哄想不成
别的事啦!
我觉着落着雨的天一点儿点儿塌下来了。
老爷闭着眼猜嚼胎盘,软了,他高兴了。
我认定睁开眼来,他会吃人!
他会咯吱咯吱地吃了我。
我在白日梦里撒腿飞奔l
我逃了。
老爷说:你尝尝。
我尝尝。
香!!
香死啦」
老爷说:我出汗了。
我说:您脱了衣服再吃。
老爷吃得满头大汗。
我为他扇扇子。
我在白日梦里飞了起来。
天塌下来了。
4月I1日录
曹宅在雨天里很安静。雨声很大,听不到有人走动,也听
不到说话声。我陪着老爷吃胎盘,一直吃到天渐渐暗下来。最
后,老爷把汤也喝尽了。我从老爷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突然觉
出四周这么静静的真让人害怕。我钻回小耳房,不想让人看到
我,我也不想看到别人。上房那边没有动静,只是早早地点了
灯,窗上映着一片黄,在雨里显得很暖和也很凄凉。我等着五
铃儿出来,可一直不见她的影子。只见迭饭的厨子拎着食盒往
上房去,又空着手回来了。没见有人给下房送饭。我不知道大
路回来没有,下房黑洞洞的,没有灯也没有声音。我不想见他,
他可能也不想见我,他很可能不想见任何人。我在竹床上躺着,
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头。他该回来了,也是该给他送饭给他烧洗
澡水的时候了!
我贴着墙根来到下房。屋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肯定没
有人。我把灯点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差点儿靠在门
上跌出去!
除了家具,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上房那边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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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的东西一件也不见了。
地上连个纸片也没有。
我起初以为大路匆匆忙忙离开榆镇了,让主人赶走了。我
回到院子里,觉出静悄悄的曹宅越来越让人不放心。我觉得事
腾有些不妙。我打了一把桐油纸伞向外走,在夹道里忍不住浑
身哆嗦,我想毁了呈
门楼外边守着披蓑衣的家丁。
他说:封门了。大少爷不让人出去。
我说:我给老爷办点儿事。
他说:快回来。走路当心,山洪下来了。
镇子外边的乌河轰轰隆隆闷响,盆地里的回声连成一片,琼
岭好像正在大雨中陷下去。我装模作样地从镇子里穿过,一出
镇街就再也忍不住,撒开腿往古粮仓跑,油伞碍事,我随手把
它扔在路边了。
滑轮架上的罩子灯在雨里乱摇。我摸进古粮仓,找了半天
找不到守夜的人。我点了一只马灯,提着它东奔西撞。我大声
说:哪个守夜?杂种操的你出来呀!
听到烘房里有动静,我大着胆子进去,在插板架子后边看
见了眼神儿慌慌张张的哑巴老坎儿二他受了惊吓,像求我饶命
一样看着我;我问他什么朝他比划什么,他都摇头,我不问不
比划了,他也摇头。我明明知道他比我大二十来岁,还是狠命
蹄了他一脚。我是管事。管事不遂心了可以打人。我想打人,不
管他是谁!我朝哑巴的耳朵大声叫唤:杂种操的工出了事敢瞒
我,我煮r你!
哑巴听不见,眼神儿像老鼠。
我拎着马灯去了机房。有点儿漏雨,屋角的墙皮涸了女人
盖头那么大的一片湿。刨片机上卡着刨了一半的木头段子,木
茬白白的,像人的骨头。剁梗机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拆过没拆
过,只是擦得很亮,像打了一层蜡。我试着把机器开起来。没
费多大力气,皮带轮就伴着突突突的响声飞转,剁刀也上下空
切,发出呱嚓呱嚓的声音。这时候我才看见剁刀上淌了一层奇
怪的东西,起初以为是滑齿油,把灯拎近了瞧瞧,觉得不像油。
我把机器停下来,用手在剁刀上摸了摸。我的心要不跳了。
我突然明白这东西是血I
人血。
洋人的血。
我发现机壳上也有血,是豆粒那么大的血点子。地上也有
血,泅到土里去了,跟地上的油渗在一起了。我趴在地上,像
狗一样把脸贴近地皮,想找到大路的一点儿痕迹和一点儿气味
儿。在机座底下的缝儿里,我看见了那只扣着的皮鞋。它像一
只兔子,委屈地藏在那里。它没有沽上血,可是鞋壳子热哄哄,
好像还带着大路的体温。这鞋眼看要热得自己烧起来。我带上
它回到烘房。哑巴一见我又乱摇他的脑袋,摇得我万念俱灰,我
想完了,路先生不走不走不走,终子把自己耗得完蛋了。
我用皮鞋抽了哑巴的耳光。不知道抽了多少下,哑巴的脑
袋不摇了,眼泪汪汪地把手指向乌河。我累了,头昏脑胀,坐
在地上歇了一会儿。哑巴还在比划,不用他比划,我已经知道
怎么回事了。
他们把人丢进了乌河。
丢以前剁掉了他身上的一些东西。
有手。
可能还有别的物件。
他们把他杀了。
淫了主子的奴才才配有这个下场。
他们没把洋人当外人1
路先生空有一双蓝蓝的眼睛了。
我沿着乌河回家。山洪涨满了河槽,好几处都溢出来,淹
了稻子地和菜地。我担心我是不是看错了哑巴的手势,这担心
多余,可是这担心让我一声挨一声喊起来。
我喊:大路,我是耳朵,你听见没有?里
我喊他:路先生!别躲了,回来吧!
乱七八糟喊了很多,嗓子都哑了。夜雨下得很猛,盆地黑
乎乎的,只有乌河的洪水泛着一道白,水声隆隆地完全盖住了
我。我蹬着泥水一直走到正月放河灯的地方。在少奶奶的荷花
灯箭一样冲下去的山口子那儿,洪水升起了一堵墙,我觉得路
先生破损的身体已经穿墙而过,已经流入苍河。由苍河流到海
洋,一直飘向他平日老在念叨的很远很远的家乡了。
回到曹宅,遇上了在门梭查夜的大少爷。这事往常都是炳
爷来做,今夜换了主子,可见有人心里很不踏实。我站在雨里,
让大少爷的眼睛逼着我看,心里边一点儿也不慌张。我晕晕乎
乎的,对什么都不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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