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第49章


又冒出来。我受不了少奶奶脸上的平静,我怕她跃入吊桥’下面
的乌河。她让轿子先过桥,自己慢慢跟着走。我离她只有两步,
在她扒着桥弦往下看那会儿,我差不多贴上了她:
少奶奶说:我的荷花灯不知到没到这里?
我说:真到了恐怕也烂了。
她又说:我的灯不知到没到苍河?
我说:到不了,铁皮打的灯也得烂了。
她看着下面的河水出了神儿。
我想冲过去拦腰抱住她。
可是少奶奶绿盈盈地飘过了吊桥。
我看出我的担心纯属多余!
纯属多余!fi
在柳镇的码头上等渡船,等不来,就到老福居的茶馆去喝
茶。轿子已打发同去,我领着少奶奶和五铃儿占了临窗的一张
桌子。茶客们说着银荡的话,见有女客进来,纷纷闭嘴。老福
居知道少奶奶的身份,殷勤得让我肉麻,少奶奶不想多话,我
也不想多话,老福居觉得没趣,连忙收了睡沫星子。他不甘心,
到底把我扯到一边,皱着灰白的眉毛问我:真可怜。她生的孩
子病死了?
我说:死了。
他说:二少爷回家f么?
我说:没有。
他说:真可怜l上了船你让她把头脸围上,河上有风。别
看入了夏,上游下来的风都是阴风,吹了脑瓜瓤子可了不得,瘫
手瘫脚呢!
我说:你别吓唬我。
嘴上这么说,回去还是告诉了少奶奶。少奶奶笑了笑,不
在意地看着窗外的河水。苍河在这一季憋得很满,再升一尺就
能淹土码头的石阶。船在水面上丢丢地跟着波浪急走,像纸糊
的一样轻巧。我喝着碧螺茶,却跟喝了烈酒差不多,脑袋晕晕
乎乎的。我想决定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我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少奶奶,她的孩子在槐镇的礼拜堂。我也不
知道该不该把少奶奶领去,把少奶奶领去了又能怎么祥?我甚
至不知道孩子是不是活着,不论死了还是活着,领着少奶奶去
认他和看他都是一件傻瓜才能干的蠢事。我琢磨着自己去,等
把少奶奶送过苍河我扭头就去!
我想念小杂种曹子春。
他的眼眠里镶着大路的蓝眼珠!
不知路先生漂到哪儿了?
漂到家乡了没有?
他会在家乡的河岸_1几水淋淋地爬上来吧?就像他水淋淋地
爬出了曹家的大水缸。那口水缸能养很多鱼,他一个人就给坐
满了,水都溢出来了,砖地也湿了。苍河比水缸宽敞,路先生,
你在里边泡着舒服吗?水凉也没办法,没有人为你加开水,也
没有人老打算用开水烫你的皮了!我喝着我爱喝的碧螺茶,看
着满澄澄的苍河水,越琢磨心里越不是滋味。五铃儿的脚在桌
子底下踩着我的脚,眼泪汪汪的,好可怜。我没有理她,让她
使劲儿踩去。我专心看少奶奶的侧脸。茶盅口那么大的耳环从
头发里吊下来,挨着雪白的脖子晃荡。眉眼还是过去的眉眼,口
鼻还是过去的口鼻,可是人不是过去那个人了。她是笑着掉进
了一口苦井,浮出来之后昂着脸,打量那高高的井口呢l我想
把手放在少奶奶的手上,不论她陷在哪儿,我都要把她拉上来,
哪怕我自己掉进去。少奶奶的手就搁在茶桌上,笋尖儿一样的
手指,花瓣一徉的手心,蜡片儿一样的手指甲。我想把手搁上
去,整个心变得毛绒绒的,不论五铃儿的脚怎么踩我,我只想
把手搭到少奶奶孤零零的手上去。我要拉她救她,也指望她来
救我。我是奴才,狗奴才,可是我的白日梦可不管什么主子不
主子奴才不奴才。我是拿上,我是爷,我是顶着天的男人,我
要把天翻过来了l
吮哨一声,一只大船触了码头。不是渡船,是上游下来的
烧煤的客船。我们从老福居的茶馆里出来,看着上船和下船的
人在码头的空场上挤成一堆。客船是双层,舷洞里探着许多头,
很好奇地往岸二匕看。有人不想在踏板上挤,顺着缆绳往「爬。借
一只只下山的猴子。少奶奶手挡在额上,怕光似地眯着眼。我
觉得她是在看井门那一小块天,看自己能不能从水里升上去。她
不注意我,不看我身上藏着多么大的力量。我能把天翻过来,司
是我改变不了一个烙在身上的火烧记。我永远是个奴才,走C;
天边也是个奴才:少奶奶不用我盼着的那种眼神儿看我,更不
像在白日梦里那样听凭我的摆布,她的心是河螺的壳子,我就
是变成虫也钻不进去啦!
我盼着渡船沉在河心,留我们在柳镇的码头上站着,没日
没夜地总是站在一起,直到变成三根系缆绳的石头桩子。变成
石桩扰永远不分离了。
客铅不上人了。船_} _i}准备解缆启旋。少奶奶突然丢下我
们·走上踏板。我和丘铃儿蒙了,眼睁睁地看着她飘到了船上。
她绿艘盈的衣裙像一裸树,树冠展开来,把四周的杂物全遮蔽
J’。
我大声嚷嚷:这船不过河!往下边去的。少奶奶,这船不
是渡船,上错了,快下来呀i
少奶奶说:我知道。我到府城去散散心。耳朵,你把五铃
儿送过河,完了就回家吧。五铃儿,你自己先回桑镇去,告诉
家里我去府城看看老师同学,我想她们了。我过几天就回来,别
一塘记我!耳朵,别瞎着急,我去看看老师同学,看一眼就回来,
我过一天就回来。我去不长!耳朵,你是好孩子,我和五铃儿
忘不了你。五铃儿,别哭了!五铃儿!耳朵送你过河,你要愿
意让耳朵送你回桑镇!别哭了,傻妹子,越哭越丑,连耳朵也
不看你了。我到府城看一眼就回来,别惦记我,你们别惦记我。
五铃JL,你站远些,耳朵你扯她一把J
五铃儿尖声大哭:少奶奶。你包裹在我。逸儿!
少奶奶说:我身}:有钱,够旧了。
我突然觉得不妙。
少奶奶把一攀子的话都说尽厂。
她往常不是罗嗦的人。
大事不好一犷!
客船在解缆。并在一起的五块踏板抽走厂兰条,还有一条
也颤微微地翘起来。我拉着vL铃J}冲了上去,船上有女客吓得
乱叫唤,五铃儿吓得哭也不像哭了口我不怕掉到水里去,也fi;
怕船帮和码头把戎挤成肉讲。死在少奶奶眼前是我做梦都想于
的事情。少奶奶看着我。老天爷也看者我。我不惜待自己,我
要飞起来去救她!找和五铃儿踩着一尺宽的踏板_L了船,像走
过了一座独木桥。五铃儿刚刚扑到少奶奶怀里,船又悠忽一’lSi
离一」’岸,顺着水流动起来。船桅上的洋喇叭嘟嘟吼着,烟囱里
冒出大股浓烟、船肚子里好像着了大火。烧煤的铁壳船真稳当,
不像船在走,倒像河岸在往后移,连远处的琼岭也跟着飘走了。
我看见少奶奶抱着五铃儿的头,扑拉拉掉了眼泪。我连忙把脸
扭到一边去,看苍河里泥汤子一样的流水。
船头那边一有有个人操你妈操你妈地骂着,的边骂一边朝
过挤r我起初不清楚他在骂谁,过一会儿才明白他在骂我和五
铃儿,主要是骂我。他好像是船工的头,可能想挤过来揍我。甲
板土人太多,不光有人,还有行李和猪,都用绳子绑肴。那人
挤不过来,朝我挥了挥拳头。
他说:操你妈,你领个小骚厌找死呀!这回便宜你,下回
把你们挤成肉饼,让你们贴一块儿分不出公母来!操你妈的,船
几来了丧门星了!呸】
他挤不过来就退回去,踩疼了一头猪。那猪挨刀一样尖嚎
起来。船上的人都笑了。除了少奶奶和五铃儿,船上的人有的
看着猪,有的看着我,都开心地笑了口
我大叫一了一声:猪川
声音真大,比猪的嚎声还大,我自己都听到了苍河上嗡嗡
的回声。没有人再笑了。回声在河岸后边的山岭上回响。我有
点儿着迷。我又发疯似地大叫了一声,苍河打出了一个又一个
水旋儿。
猪!!
猪【!
船喇叭也跟着我这么吼。离柳镇越来越远,离榆镇越来越
远。拐过一道水湾,水面更宽了,岸上的房子像火柴盒。我们
到底舱插空坐下来,三个人腿挨着腿,脸挨着脸,从来没有这
么近乎过。少奶奶的脸很平静,讲了些女子学堂上学时的事,这
些事我们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她讲这些事的时候很仔细,讲
得她自己挺快活。她一会儿摸摸五铃儿的脸,一会儿摸摸我的
睑,她的眼光又软又深,就像她是我们俩的母亲。
少奶奶说:学堂门口有个石门坎儿,死的。我每次从那儿
过都绊一下,让它给绊怕了。怎么办呢?同学让我出门进门都
走洋操的步子。我怎么肯出这个洋相?我用的是笨办法,在每
本教科书的封皮上都写上门坎儿两个字。日子久了,门坎儿不
纬我了,可是门坎儿成了我的外号,直到毕业同学们都这么叫
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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