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说》第17章


他们遇见那个女生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轰隆隆的雷声吵得家里的人异常兴奋,红鳟逃了出来,跑到千的店里找他下棋。他们下到一半的时候,她刚好进来。她看起来十四五岁,白衣皓腕,绸缎一样的黑发,漂亮的侧脸。红鳟看着她,想要一个和她一样的娃娃。她刚要开口把这念头说出来,便听见了千的心。它整整漏跳了一拍,取而代之的,是花瓣落地的巨大声响。
她说她叫苏画叶。千瞪着她,仿佛第一次听见人类说话。她不睬他惊讶的表情,继续说:我要买治头疼的药。
苏的楼下住着个经常发脾气的男人,她因为这个天天睡不好觉。千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回屋拿了个小木盒给她。那里面躺着一只小小的蚕。“这是可以吃掉人的怒火的虫子,”他说,“你把它放到那个男人家的窗台上,每个星期到我这里换一只。”
苏也是个奇怪的人类,一句话也没问便走了。千站在门口看她的背影,迟迟不愿离去。红鳟说:“你在看什么哪?人都走了。”他笑:“我在看雨。”
一个星期后,苏又回来了。这一次红鳟看见了她的笑,明白了千的心为什么会发出茶花落地的声音。她来换虫子,又问了千一些事情。她习惯皱眉,细小的“川”字横在白皙的额头上,像细绢被风堆出的褶皱。千挑选不同的句子,它们变成苏唇边的轻扬一笑。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只盒子就静静地睡在角落里,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一枚茧。
千倚着门看苏走远,眼里的墨色暴露了自己沉迷的深度。红鳟说:“今天又没下雨。”他露齿一笑:“有的人比雨天还要好看哪。”
青春祭 标本(11)
之后的两个礼拜,千的店都没有开门。那段时间里,镇子上出了件大事。有一栋公寓的居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木乃伊。市里研究所的老爷爷老奶奶们都来了,拿着地质勘探的仪器和各种奇形怪状的灯。报纸上说,有可能和地下的高温气体泄漏有关。家族里的人都担心起来,嚷嚷着是不是搬到更好的水域去。太婆婆说:“这件事没那么严重呢。不过是小孩子的事罢了。”
然后又过了半年,在下雨的街道上,红鳟碰见了那个噬魇者。
“锦鳞家的红鳟么?”她问,“还记得我么?”
记得的。是她杀了锦鳞家的死对头,那条叫做刹镇冰的黑龙。太婆婆说要对噬魇者恭顺,因为她是恩人。
然而红鳟仍然感到很害怕。她怯怯地点一点头,想要逃走。
像是看出她的担忧一般,噬魇者伸出手,轻轻地抚住了她的肩。她的手真热啊,像火一样。人类的手都这么热么?
“通过跃龙门的考试了么?”
红鳟愣了一下,随后心口忽然变得很甜很暖。“过了呢!”她指着新长出来的龙角,噬魇者很欣慰地点点头。“我听你太婆婆说,那家药店的钥匙在你这里,能不能带我去?”
千的药店!红鳟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好久没有看见他了呢。“我带你去!”她拽着噬魇者的手,它现在摸起来不那么烫了。她跑得很快,那个噬魇者慢吞吞的,像一条小蛇。那道门仍然斜斜地站在那里,就像千刚刚从屋子里出去一样。红鳟把千给的那把钥匙拿出来,插到锁孔里,门“咔嗒”一声开了。她推开门,灯一瞬间自己亮了起来。
“漂亮吧!”她侧开身子,骄傲地说。
那是一条纯白色的走廊,无数的蝴蝶标本钉在两边的墙壁上,隔着玻璃罩子闪着珍珠一样的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紫色的……以锦缎为肤,以霓虹做裳。红鳟没有注意到噬魇者忽然改变的脸色,她哼着歌向前走去,然后猛然撞上了它。它的眼睛放出雪白的光束,巨大的翅膀张开,覆盖满墙。那翅膀不是白色,不是棕色,不是灰褐色,而是血红的。
它没有被钉子钉在那里。它还活着。
青春祭 标本(12)

从记事起,我就跟着老师了。其他的孩子们都有爸爸妈妈,我只有我老师。老师没有送我去幼儿园,没有送我去小学。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老师教的,连同那蹩脚的普通话。老师不让我和邻居家的孩子玩。我的玩伴都是老师的同行的孩子——总是翻白眼的闽沙、蘑菇头的林蓝、趾高气扬的百夜烛以及胆小的雷迟兮。我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打架的时候用牙齿咬着彼此的头发。然而,这些时间也都是有限的,每年也就那么两三天。我们彼此憎恶又深深眷恋。每个孩子对自己的老师都十分依恋,尽管并非所有人的老师都和我的老师一样,是个好人。有一次,沙和烛厮打的时候,扯开了他的衣服。我们看见烛肩膀上红色的伤疤,吓得一动不动。我到现在仍然记得,烛一声不响地拉好衣服,扬着头从我们身边静静走开的样子。
十三岁的时候,我花了大笔的时间研究老师工作的意义。我看了很多书,戴上了厚厚的眼镜。我写了一些东西,现在看来是很幼稚狂妄的,诸如——《噬魇者是过时的职业》、《噬魇者的师徒传承模式之我见》、《噬魇者的教育模式对孩子的不良影响》……这些东西,我都是背着老师写,虽然在学徒之间传阅过,引起过一些小共鸣,最后却仍然是不了了之了。
老师后来问过我:“你恨我吗?我剥夺了你本应有的童年。”
我想过这个问题。我问过其他的学徒,问过街上的路人,甚至,问过恶魔的孩子。他们都有一个答案,但没有人有相同的答案。问得多了,我的头累了、乱了、痛了。于是我问我的心。
它反问我:“什么算是‘应有的’?”
那个鱼龙族的小孩很喜欢说“如果”。“如果当时没下雨的话,我会跳得更高些的!龙门算什么!”、“如果当年太婆婆没出手的话,整个城就都被淹了呀,啧啧。”、“如果千哥哥在就好了,他肯定会把它做成标本的!”
她说的是那只巨大的吸血蝶。它在市区杀了人,凭借记忆回到了那家药店,它把那当成了自己的巢穴。它在幼虫时,以愤怒为食粮,用一星期的时间就可以结茧成蝶。他活着的时候,画叶每星期到他家换一只虫子,这恶蝶便没有办法成年。现在他死了,它获得了自由。
它停在那里看着我,那双绿色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我在那一瞬间想起了他死去时放出的瘴气。和过去一样,当时有无数张面孔朝我扑来,它们嘶吼着同样的不甘和愤懑,虚妄而又癫狂地撕扯着我的脸。然而和过去不同,这一次,那万千面孔却全都一模一样。同样的眼眉,同样的鼻骨,同样宛如绢绸一般的黑色长发。
青春祭 标本(13)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他看着画叶的背影,笑得像个刚刚坠入爱河的少年。
我过去以为,我看到的那些脸是恶魔的灵魂。
后来我怀疑,那是它们所吞噬之人的灵魂。
我从没想过,那会是恶魔们铭刻于心的忏悔。
如果我早一些醒悟,如果我把那丝怜悯变成一秒钟的耐心——那幢公寓里的人也许不会死。
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没有“如果”的。

年末的时候,老师退役了。除夕当晚,总部便给我送来一张名帖,上面是可供领养的孩子的名字和个人情况。我看了又看,然后原封不动地寄了回去,附带着一封信,那上面简单地写了几句话,大概意思是我不想干了。噬魇者不是可以随便退出的职业,如果没有得到官方的批准,不但会被通缉抓捕,而且还会招来复仇的恶魔。老师在电话里把这些都跟我说了,我说:我都知道了。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说:也好。至少你再也不会晕倒了。
鱼龙族的锦鳞婆婆问我:“为什么要退出来呢?你觉得你过去做错了么?”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过去做得不够多。不够,有时候就是错的。”
我把千渊泽的药店拆了,彻底改成了蝴蝶标本的展览馆。我每天坐在长椅上,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类和恶魔。也许有一天,他们当中会有谁结果我,也许不会。红鳟陪着我料理这小小的场馆,她知识渊博得让我感到惭愧。几乎每一只蝴蝶都有一个故事,她把它们写了下来,密密麻麻地誊在白纸上,封在玻璃板下面。
在最后的那个房间里,那只吸血蝶站在一只巨大六棱水晶里,杀了它之后,我再也没有从瘴气里看见过那些骇人的面孔。它的故事很长,但是人们一见到它,就会变得温柔而又充满耐心。他们总是向我一遍遍地打听它的来历,有时满脸恐惧,有时则充溢着好奇,也有的,带着奇特的憧憬。他们最常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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