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行·一笑》第2章


、重逢非年少
1。
桨声一下一下,穿透这个有些冷寂的清晨,从洛水下游溯流而上。
须臾,一叶扁舟从拐角的杨柳掩映处划出,婳姬目力所及,只能见到撑船的艄公,和船舱中隐约的一片月白色衣角。
水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然后在远处归于平静。如同婳姬此刻的心情,有着揣度的不平静,以及强自的镇定。
那艄公约摸是极老实善良的百姓人家,见了此处颓败残破的光景,一张憨直的脸也变了色,一劲儿喃喃念叨着“造孽啊”之类的话。
婳姬下意识掐紧了衣袖,袖口繁复的银线花纹磨得手心极不舒服。她凝神观察船舱中的动静,恍惚间却捕捉到一声轻叹,明明觉得来自于船舱之中,刹那间又仿佛就在耳畔响起。
其实她并未看清,然而她心知,那舱中人已掠至她身边,只是形若鬼魅,她看不真切罢了。心中暗道“糟糕”,她几乎是同时并指成剑向来人伸向她腰间的手削去。
来人身形不减,手腕一翻,迅若游龙,不知比她快了多少,眨眼便攫住了她的手腕,别在背后。
婳姬心下骇然不已,暗恼自己贸贸然动了手,泄了她所倚仗的最后底牌。
正在她思量之间,却听得那人低声道:“阿姊,是我。”嗓音压得极轻,有着多年未闻的生疏感,以及岁月侵染的沧桑风霜,却又那样的熟悉,熟悉得像刻进生命里的槽痕一般。
他舒臂揽了婳姬,身形一展,足尖轻触,登舟而去。
小舟顺流而下,比来时快了许多,顷刻,身后的残景便被抛却。最后一簇在初露的晨曦中消散殆尽,余一缕缕冉冉漂浮的青烟,久久盘旋不散。
繁华过后的最后一线生机,归于寂灭。
2。
分离之时,两人皆已长成,是以时隔多年重逢,面容上的改变是细微的,肤色以及眼角蜿蜒的细纹。然而,到底还是有些许时光隔出的陌生。
两人执手相看,一时竟无语。半晌,婳姬展颜嗔怪道:“做什么这么吓人,欺负我没了武功么?!”一双翦翦秋水瞳,宛如被晨露濡湿了般,清浅而明亮,愈显得黑白分明。
男子并不答话,目光里的光芒却似乎明灭了一下,转瞬归入深潭。眉眼间浮现出温暖的宠溺与怜惜,那样久违的神情,一如旧日。
婳姬似乎听见自己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断裂的声音。
这些年来,从余杭到洛阳,一步步学着自己走,安之酒肆的阮婳姬一直是骄傲而隐忍的。她学着让自己长袖善舞,学着让自己语带机锋不动声色。因为她知道,在生存这件至关重要的大事里面,即便哭瞎了双眼,也未必会有不相干的人来怜她帮她。而不相干的人,她既丢不起那个脸,也受不起那份情。
可在这乍逢的喜悦里,她忽然想抱着眼前这个人狠狠地大哭一场,哭尽分别这些年里的委屈与艰辛。
鼻子泛酸,泪意上涌,于是二十又六的阮婳姬踏前抱住眼前人,任眼底积蓄许久的热流渗入那袭月白的袍子,仿佛这许多辛酸点滴积攒起来,就是为了等今日的他。
风华绝代的洛水婳姬,摒弃了一贯的丰采,哭得像个受委屈的小女孩,甚至用力得似乎随时会背过气去。于是男子伸出手来,一手环肩,一手轻拍她的背,抚慰着她。
这一顿痛哭,也将两人间多年未见而生的拘谨生疏消弭。
最后,她固执地抱着他,久久不肯撒手,只迭声念道:“璃怀,你来了真好。”
璃怀,卫璃怀,她的双生弟弟。他虽然晚于婳姬出生半个时辰,也规规矩矩地唤她阿姊,但成长的岁月里一直以她的保护人自居。
曾经,他们的名字一起被写在西泠卫氏祠堂呈供的族谱上。
卫姽。卫璃怀。
卫氏的三小姐与四公子。
如今,一个的名字后面缀着“涿州端木家第十一代嫡长媳,已卒”字样,另一个是一团墨污,是西泠卫氏不愿谈及的耻辱。
3。
九年前,这世上只有西泠卫姽,还没有洛水之滨的阮婳姬。
那时她已嫁入涿州端木家为妇,夫妻感情在一众依媒妁之言的男女中,也担得起“佳偶天成”四字。卫琅怀新任西泠卫氏族长。
西泠卫氏有一条族规:族长新任,叔伯兄弟之中有不放心者,可鸩杀,或除其武功。
从垂髫孩童长成清扬少年,双生姐弟一直对大哥卫琅怀怀着一种崇拜敬畏的感情。卫璃怀痴心武学,曾私下里告诉他的小阿姊,他要追随兄长,齐心把西泠卫氏扬名武林。兄妹三人感情一直不错,那条族规两人谁也没放在心上。
可是,忽然之间,命格颠覆,跌落云端。
她怎么也想不到,大哥卫琅怀出掌卫氏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绝地要废掉璃怀的武功。只因为卫璃怀骨骼清奇,年方十七,武学造诣已越过所有族人。连卫琅怀也稍逊一筹。
废除十数寒暑一点点辛苦积攒的武功,对一个有仗剑江湖之志的少年来讲,是何等的残忍。璃怀心气高傲,刺伤了奉命来拿他的族人,逃离西泠。
卫琅怀当即从族谱上将他的名字抹掉,并下令格杀勿论,璃怀无法与一族之力抗衡,辗转远避西域。
一切都名正言顺,连诘难都没有立场。她这个被冠上端木姓氏的女儿更无资格再插手西泠卫氏的家事。可她与璃怀情笃,璃怀被逼叛出卫氏,她不顾端木无漏的阻拦,毅然从涿州赶回西泠,与兄长大闹了一场。
四大世家的关系本就微妙,表面和气,实际互为掣肘。其中,洛阳玄沈与秣陵顾家交好,涿州端木与西泠卫氏多年姻亲。
卫琅怀才智卓绝,不失为惊鸿之才,却也与许多聪明人一样生性多疑,不容半点疏漏。虽然也可以将心思纯直的胞弟留为己用,但人心易变,难保不会养虎为患。既然担起了全族的命运,就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深思熟虑之后,他选择了向卫璃怀下手,永绝变数。
对卫璃怀如此,对卫姽,亦如此。他担心端木无漏因卫姽的枕边风,而与西泠卫氏一脉生了隔阂,寻思之下,将侄女卫裳送入了端木家。
端木无漏是涿州端木家的嫡长子,未来的家主,虽对卫姽多有宠爱,但这种感情基础不见得有多牢靠,她的任性骄纵到底惹怒了他。作为对妻子任性的惩罚,也是对盟友的承诺与安抚,况原是风流品性,端木无漏欣然接受了卫裳。
若说卫姽是卫氏的掌上明珠,那么,排行第九的卫裳便是武林人士公认的卫氏璧玉。
卫裳的祖父是庶出,在卫氏并不得势,但卫裳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聪颖美丽,蛾眉不让须眉,在武林中的盛名风采,自是卫姽的卫氏嫡女这种闺阁女儿名头无法比拟的。
在江湖传言中,这是一段可媲美娥皇女英的佳话。
卫琅怀的初衷,也许只是想要让卫裳来分走她的宠爱,将西泠卫氏的璧玉送上,以系两家亲好。毕竟他与卫姽是亲兄妹,他也曾悉心呵护过这唯一的亲妹妹,不至于将她逼入绝境,尚为她保有尊荣身份。
女方以侄女、姊妹随嫁为媵妾,这原是世族大家里司空见惯的事。今夫另娶侄女为侧室,她也应拿出正室风范来,妻贤妾娇,一家和美。然,一直以来的天之骄女,又怎么可能甘心呢?卫姽未嫁时与这个年纪相仿的侄女并不亲近,又被兄弟保护得太好,十七岁的年纪尚不知隐忍何物,明知处境尴尬,可那份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哪里能按捺得住?
昨日山盟,转瞬成空。那种扭曲的嫉恨,以阴暗角落里潮湿粘腻的苔藓的攀爬之姿,一寸一寸,荫蔽了她曾生长过少女旖旎心思的柔软心房。从此,如堕深渊。
那是一段歇斯底里的日子。卫姽厌恶这个高傲美丽的入侵者,哪怕对方是她的侄女,仍倚仗正室夫人的身份,想尽一切由头为难卫裳。卫裳本就不待见这位倚仗父兄、不明局势的任性小姑姑,既已成为卫氏的弃子,便回手不留情面。卫姽养在深闺不谙世事,不比卫裳入江湖早,阅历丰富,这场战争的输赢显而易见。
卫姽输得很难看,且惹恼了公婆。端木无漏身边已有美貌多才的卫裳相伴,已渐渐无心于她。
翌年,暮春,飞花落尽。卫姽与端木无漏终于落至决裂绝境。端木家遂以善妒、不敬公婆为由,将她遣回西泠卫氏,等同于休弃,美其名曰回娘家休养。这一切都是在粉饰下悄悄进行的,并未传入江湖。
卫姽跪在卫氏祠堂冰冷的青砖上,听着族中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们的声讨:德行有亏,令全族蒙羞,愧对卫氏列祖列宗,应自裁以谢全族。
卫琅怀最后力排众议,将她废了武功,从族谱上除名,逐出卫氏。
她没有闯江湖的凌云志,学武也是出身武林世家的缘故。散掉一身内力,尚能仗着精妙招式应付寻常人。真正令她悲痛的是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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