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娘》第75章


不可否认,李德裕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宰相,且对李瀍忠心耿耿。王萱并不是一个会因个人私欲而罔顾国家的女人,所以她反倒经常在天子耳旁说他的好话。不过李德裕并不知道这些。
崔铉被贬为陕虢观察使时大放厥词,说王才人有称帝的野心。李德裕赶紧入朝面圣,把他的话转达给了天子。
李瀍沉默了半晌,说道:“汝等放心,才人非武曌。”
天地间最了解王萱的人便是李瀍。所以他放任她在后宫中胡闹,那是他对她做出的补偿。
李德裕还是不放心,王才人一向与宦官亲厚,也就是说她也很可能掌控了神策军。所以他一直反对她称后。
事实会证明一些人错了,另外一些人是对的。
烟雾中的长安,已经有一场规模宏大的阴谋悄悄展开。暗涌缓缓流动,在它的表层上是励精图治的天子带给这个天下的复兴盛况。
大唐在他的手中渐渐复苏,又活了过来。
有一名叫温庭筠的诗人,写下了赞美的诗歌:
丙寅岁,休牛马,风如吹烟,日如渥赭。
九重天子调天下,春绿将年到西野。
西野翁,生儿童,门前好树青蘴茸。
蘴茸单衣麦田路,村南娶妇桃花红。
新姑车右及门柱,粉项韩凭双扇中。
喜气自能成岁丰,农祥尔物来争功。
第70章 邂逅李忱
李瀍在节日当日收到的最满意的贺礼便是一幅手绢。白色的绢丝上头,用金线绣着一首叫《枫桥夜泊》的诗和一朵金黄色的萱草花。只有他能看懂其中的寓意。全桂涛常常见圣人拿着这张手绢细细欣赏,尤其是那帮大臣吵得不可开交时,圣人看得越久越出神。
不过今年的庆阳节少了一个人,远在长安郊外的某处陵墓,王萱正在为母亲披麻戴孝,朗诵佛经。
孟宝林得以见到天颜,还为他弹奏了一曲箜篌。不过她发现天子的笑容很勉强,他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漂浮在大殿外头的苍穹上,甚至还有一丝走神。
她悄然落座,抬眼便见到对面的刘才人正时不时地悄悄打量天子,她的笑容腼腆,杏眼含着绵绵情意。光王李忱坐在刘才人的隔壁,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像是丢了魂一样。县主李彤吧唧着嘴巴,只顾吃着点心。安康公主一身道袍,闭着眼睛念经。
他们都没有被她手中弹奏出来的美妙音乐所吸引,反倒漫不经心,三心二意。
又扫视了座下一干皇亲国戚,发现少了一个人。杞王李峻不见了。
此刻的李峻陪伴在干娘身侧,与她一起打坐听禅,听风看雨。旁人远远看着,以为他们是一对姐弟,哪里像是母子呢。
王萱洗尽铅华,褪去钗环,一身镐衣。李峻现在能握住重达百斤的利剑,风华正茂的少年血气方刚,英气逼人。他舞剑时,她便在旁默默观看。他的剑快若闪电,却又不乏力量。凛冽的剑气自剑尖喷薄而出,刀锋划破凝重的闷热气息,发出阵阵尖啸声,宛如风声鹤唳。
她像他这样大的时候,也经常和李瀍一起舞剑弹琴。舞罢一曲,李瀍便教她如何以三招制敌。她舞剑时,李瀍又弹琴助威。第一次骑马的时候,她吓得两腿哆嗦,跟王湃一个模样。后来李瀍送给她一匹温顺的小马,名叫“良驹”,她才敢骑上去。他在前面牵着马头,耐心地教导她每一个步骤。她渐渐放开胆,没想到居然骑得那样好。有些事,不是你没有才能,而是看你敢不敢去做。
有一次吧,她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和他抱着滚入草堆里。二人搂着搂着便分不开了,他们在草堆里互相拥抱了一个时辰,却什么都没做。那时候大家都害羞呢。
“母亲在想什么呢?”李峻见她发呆,便停下来,天气闷热,他流了一身汗。
王萱回过神,道:“在这里陪着我吃斋真是难为你了。你明日就回去吧,看到你我的心总是静不下来,总是……想到陛下。”
李峻明白,母亲正在守孝,又和父皇分别三月,她心中肯定十分想念父皇,却是不能回宫。把剑收回刀鞘,对她抱拳道:“是,儿遵命。”
到树叶枯黄的时候,则是返回皇宫之时。她一个妃嫔能在宫外待上百日之久,已是天子给予她的最大恩惠。
王萱坐在皇宫派来的豪华宽敞的马车上,掀起身侧的纱帘,让那冷风吹入沉闷的车内。帘外的风景如画,她还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哪怕眼前是世上最动人的风景,也毫无兴致。
那些长着怪异面孔的夷狄抬起绿色的眼睛,朝马车打量起来,口中发出一声惊叹。大概,他们从未见过这镶嵌着黄金的车。
少年游侠坐在茶棚之下或吟诗作对,或谈论着天下局势,他们的身上都带着佩剑,个个精干不凡。江湖术士贩卖着大补丸,四处招摇撞骗。连那些平素高雅斯文的道士僧侣也互相争执着佛道两家的精髓和正统。
各种滑稽的脸孔一一拂过眼底,各种稀奇古怪的语言充斥入耳,她勉强牵起唇角,复又郁郁寡欢。忽然,她觉察到有一束深邃却又不乏灵动的目光钉在了自己的身上。顺着感知望去,街旁戏园的二楼上,坐着一个戴着白狐面具的男人。他坐得笔直,正低头朝自己望来。
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很快让她想起了一个人。王萱忙从袖中掏出一枚金鱼符,金鱼符的背面刻着“光王李忱”四个字。她知道,那晚把她抱回寝宫的正是光王李忱。
他是不是这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呢?
“停车!”她命令道。
戏园的闲杂人等已被清空,王萱独身上了二楼。楼梯右侧的廊庑上,摆放着一张矮小的四方桌,桌腿间雕刻着杨戬劈桃山救母的图案。那男人坐在桌前,背对着阳光,身着一件光鲜的紫棠云斑交襟绸袍,腰系古玉。一看就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说不定还是王孙公子。桌上摆放着一瓶美酒,两个玉杯,似乎早就在等着她的到来。
王萱在他的对侧坐下,试探性地轻喊一声:“皇叔。”
那男人正握起酒瓶,听她这一声皇叔,手略微一滞,然后依旧不慌不慢地给她面前的玉杯倒满了酒。
她把那枚金鱼符推到他的面前,乌黑的瞳仁沿着金鱼符缓缓向上,掠过胸膛和喉结,最后停滞在那带着奸险笑容的狐狸面具上。透过狭长的描红的狐狸眼,下方是一双积聚着坚韧与笃定的男人的眼睛。不错,这的确是光王李忱拥有的眼睛。
光王李忱,是所有皇子公主轻视的对象。他沉默寡言,思维迟钝,说话还有些结巴。文宗在位时屡次拿他开玩笑,李瀍也曾戏称他为“光叔”。可王萱认为他并不是这么简单。从他那次帮她挑碎石子时,就已经察觉到这点。而李瀍也对他有所怀疑,只是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并不点破。
她不喜欢畏畏缩缩的男人,更何况,他屡次如鬼魂一样出现在她的身旁。
正准备起身,却听他开口道:“何不喝完这杯酒再走?”
王萱便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问他:“殿下为何带这么丑的面具?”
“为了让你看见我。”他从容不迫地回答。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目光里犹如燃烧着火焰,炽烈滚烫。
“你是否只有戴着面具的时候,才能这样看着我?”她没有丝毫退却,纵然那目光有点骇人。
男人闻言一怔,然后缓缓撩起面具,王萱纹丝不动地静观默察。他的下巴、唇、鼻子、眼睛和眉毛依次呈现,这是一张饱尝人间疾苦后才能体现出的清净无为、安然消瘦的脸,积聚日月光华,历经沧海桑田,放佛任何大事都不能让它掀起波澜。
她双眸微睐,身体里的血液仿若停止流动,喧哗的街市瞬间寂静无声。一股寒意从脚窜到头顶,扩散全身。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难道是因为天气转凉的缘故吗?
一群鸽子突然从屋顶炸飞,羽毛颤动产生的哨音萦绕耳边,响遏行云。天际边低矮的白云又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变化移动,从皇宫向北方飘去。
李忱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她现在的表情。王萱头戴着一朵洁白的蔷薇,浓密的鬓发乌黑流光。一袭烟雾似的白衣披身,只唇上一点嫣红。脸色煞白,镇定的表情伪装得恰到好处。
他淡淡说:“你回宫去吧。”放佛在说,你已经看到了我。
王萱站起身,朝他微微鞠躬。毕竟他是亲王,好歹也得行礼后再走。其实天下间最瞧不起他的不是文宗李昂,不是李瀍,而是她。李忱的表情讳莫如深,她恍若陷入泥沼中,离去的步伐是那样蹒跚沉重,每一步像是耗尽体力。
李忱端起一杯酒,放在唇边细细品味。他用余光目送着那白衣翩翩的女人,眼眸底下是旁人捉摸不透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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