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辞》第7章


几乎每次谈话的开始,都是宋羽容。
然然,你冷吗?
然然,陪我出去走走吧。
然然,我明天就会学校了。
他总是“然然,然然”地叫我,有亲切又有熟稔的味道,就如同长安时常给我的感受,融于血骨的熟悉,又远得连望也望不见,只能凭借身体深处的异样,感觉到他确实存在。当然,给我这种感受的还有丽妃。
宋羽容的一切都看来那样“正常”,他也一直试图将我带进那种明媚里。他说:“然然,别总是要我起头说话,偶尔也该问候我一下。“
那时我正对着天空发呆,依旧是中秋的夜,月却不真的那么圆,但很亮,像是夜幕打开的缺口,通向另一处未知的世界。
其实除了梦,我和宋羽容当真处在殊途的位置上。我曾希望会有我们殊途同归的时候,但渐渐才发现,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他的迁就是彼此共济的基础,我不懂那些安慰,只是听他有时那样对我说。
“也许真的只是我们心底的意想。不见了,或许更好。”
他在说我们的那些梦。有一段时间,我不再看见那些眼花缭乱的场面。我以为哪里出了问题,内心惶惶不安,正像遗失了极重要的东西,生命里缺失了一块,空白得悲惨。
我不要听这样的话,而依旧张皇于那些梦的骤然消失。尽管宋羽容说,他也看不见,感觉不到,我却深深地知道,他只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教我安心。他不明白,这只会让我更加惶恐,所以夜里我不敢睡,害怕一觉到天亮的漆黑,那样的平坦,送有抹不掉的难安。
他来到我的公寓,抱着我坐在床上,胸怀的温度渐渐平息我心底的浪潮,于是我在他的身边睡去,仍旧没有做梦,但没有害怕的感觉。
我忘记了睡眠会让人无意识地伤害别人,转嫁自身的痛苦。
“没事了。”与他温和的笑容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臂上的红印。他说,是我夜里抓的。他叫过我,但没有成功,所以放弃了。
长安静默地听我说到这里,浅笑里有惺惺相惜的情愫,暮春的花瓣随风落下,落到他的蓝色长衫上。他将花瓣呈给我看,依然是不温不火的语调,如同欣赏者,说,“花落了,也很美。”
我笑了,希望他能明白此时我作为猫的怪异表情。
的确,花开花落都有值得人欣赏的美感。长安是想告诉我,殊途同归未必不好,可以有两重不同的风景,彼此拼融。
我用爪子去拨那些落在地上的花瓣。正是晚风乍起,吹动蓝紫,如雨而下,纷纷扬扬地落满了长安的身子,衬得他的长衫当真就成了白色。我方才发觉,这个温雅清润的男子,穿白衣未必不好看。
红白
宋羽容也爱穿白衣,不论是夏季的T恤或是冬季的羽绒服,白色总让他看来清爽干净,不同于红衣在我身上的压抑沉闷。
或许丽妃给我的亲近,多少出于初遇时她的红衣红裙。
红色之于丽妃,正如长安说的,是不得不用“呈现”来证明记忆的存在,燃烧了一段岁月的热热情,炽烈熊熊地以为高潮就是终点。
宋羽容说过,我穿红衣会更好看一些,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样张扬的颜色让我看来更加清寡冷淡,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
天性里就对这样的颜色有着某种执着,希望它夸张到负荷。
宋羽容说,这证明我的内心潜伏着极强烈的渴望却得不到释放,于是压抑成了偶尔的疏淡——长安对此,点头同意。
红色最靠近繁华,包容了一切华丽瑰美的元素,就像芙蓉园这样的壮丽,锦绣绚美到最后也只是一点艳红,艳丽得教人刻骨铭心。
宋羽容告诉我,即使经历梦境的几重绚烂,到醒时,一切都仿佛烟尘,空白,是他唯一的感受。白得冷人心骨,却没有恐怖的窒息。
我坐在病床边,看着才退烧的宋羽容。病中的一切都那样缓慢,我从来不知他会病成这样,以为他就是最广博的白,可以消融掉所有。
他靠在软枕上,微凉的手拉住我的。那些时候,我仿佛感受到白色的可怕,病房里除了我,一切都与白色有着关联,忽然很讨厌这样的颜色。
“然然,有没有觉得这样很好看?”虚弱里,他将手稍稍上移,最后手指就放在我红色的毛衣上,苍白的指甲,愈发透着病态。
我点头。这样的对比太强烈,打破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猛然间,我希望一切都变成灰色,就看不到他的病弱,感受不到自己对他的压迫。
我是偏执的追梦者,比他更有揭开一切迷雾的欲望。于是满心满目地只想往前跑,顾及了周围越发红亮的色彩,却忽略了他一日日的苍白。
“我知道自己坚持过了头。”像很多次中途转开对话的主题,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但通常这些言语都不会在心里留下多少影子。然而这一次,内心升涌起的强烈自责让我想说,“对不起”,却发现要吐出这三个音节,竟那样困难。
“然然就是这样呀。”宋羽容微微坐直身体,身上依旧穿着白衣,罩着,不知是该说衣裳太大了,还是他的身体太瘦削。
“我改,好不好?”无论过去因为梦而有多少满足与快乐,只要这一次小小的挫折就足够教我体会到这个男人对我的重要。我们不是不可分割,只是我对他的依恋太深。梦是彼此的牵连,也许,应该是他的存在才有梦的继续。他就是长安口中说的那只纸鸢,我想要抓住的纸鸢。
“傻丫头。”他的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背,仿佛落下的那些花瓣,一片片飘下,回转,逸散成灰。
这就是宠。我知道的。他宠我,宠得越来越多,到最后成了放纵,放我在那些虚幻里周转,越发坚定地要去了解那些隐约在背后的谜底。
他说,这样,也许最好。
强行要剥离生命中的部分对谁而言都太残忍。他,还有那么多年来的梦,都是于我如此重要。他不要取舍,不要可能来临的后悔,希望尽可能地圆满我的圆满。
但直到故事终结,由长安代替宋羽容完成了这一场找寻,揭开真相,本以为该有的圆满,却猝不及防得成了碎片。那一片片经年累月拼接出来的残碎却成了更加无法弥补的缺憾,对宋羽容,对长安。
“就像丽妃将自己从皇帝的生命里剥除,离开的过程缓慢而痛苦,但要断除最后的关联,却只在那一个瞬间。”
长安少有的落寞教我记忆深刻。他始终是身处事外的淡然,举手投足间有万事了然的清明。我总也以为他即使会有失意,也不过是对世间百态的感慨,不会企及自身,却原来,如他这样的人也会有深重的伤感,有“从中走来”的启亮,零落风里的伤怀。
“傻等等,正因为经历得多了,才更加感叹世间无奈。”长安转过目光,园子里,正有那位帝王的身影。月移花影,在地上割出团团轮廓,凄迷地镀着月霜。长安未动身形,只是看他。
黄袍静垂,落了一地相思。
长安说,帝王业,与丽妃无关。辉煌或是颓败,能与皇帝分享的,是将来后人认定的时局,而真正能体会帝王自身感受的,是一切开始之前的那个近身人。
或许,丽妃就是皇帝以为可以与之互相坦诚情感的人。然而帝王业下帝王心,竟不是一名女子可以承受的。那样的负荷远远超过人的想象,让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寥落得只有苍白一色。
呓语
长安让我明白,无论过程如何曲折回环,到最后,只会有最简单的情感,一如白的纯粹。而有关于我的经历,就是,独自,宋羽容,长安,死亡。
凌乱而没有多少逻辑的讲述让我曾试图讲给长安听的故事变得如同梦呓的乱七八糟。有关一个女子的成长,转变,生命里经过的转折,有人进入,有人走出,连真实都似乎成了散乱的梦。
我想长安他是明白的,甚至有比宋羽容更深刻的理解。我能从长安清淡的神容和只言片语里了解到一些仍旧模糊着的概念。
当然,我很清楚的一点,就是长安并不喜欢阳光。多数的时候,他只在晚上出现,偶尔白天,他也之躲在有大片阴影的地方。
听见我说,自己也更喜欢幽暗的时候,长安笑得有些怪异,伸手想抱我到膝上,却又停止了动作,跪坐着,说,确实不太一样了。
与我同样会在没有任何预兆下说出让人摸不清头脑的话的长安,轻柔里总有隐秘的沉重思想。他应该想了很多很多,多得足以包罗下千年,滚滚红尘里,他却只搜寻这沧海一粟的经历。
“等等,你说等待有意义吗?”
我会一直记得长安第一次问我的问题。他向来清明沉静的眼里经不住就泛起了迷茫。
那是我在说起有关和宋羽容分离并且来到这个时空的事实之后,他有深切明晰的异样,类似于知道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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