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浦记》第77章


李世民亦看见了那一大堆佛经,于是问道:“这大堆佛经,禅师一人翻译是否稍嫌吃力?”
玄奘躬身:“正要请求陛下加拨人手。”李世民只是微笑:“这件事情,就由禅师自己做主好了。”
玄奘凝神想了一会儿,回道:“贫僧荐一人,当能成事。”
当辩机站在高大的宫墙前面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枯黄的落叶划过他洁净的青布直裰,留下灰痕。玄奘师傅荐了他,作为九名缀文大德之中最年轻的僧人参与这次译经活动。
恩旨到的时候,方丈那张满布皱纹的脸忽然舒展,他笑着看这个得意弟子,这次成为皇家待诏,他亦是与有荣焉。
辩机却没有他这么兴奋,只是燃了三炷香,看青烟袅袅,模糊了正上方佛祖金光闪闪的脸庞。
踏进偏殿的时候,辩机的脑中忽然之间就出现了和浦的脸,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和浦了,因为和浦有了他的孩子,一个眼睛闪亮的男孩,长得像他小时候。
辩机的眼睛里面有了一点光亮,他的身体里面血脉突突汹涌,他的生命里面除了从前的那些亲人,现在又有了和浦与孩子。
现在,他所站立的是和浦从前常常奔跑的地方,那里的每一粒尘埃之中都有和浦的呼吸,而高高在上,对着他露出威严笑容的男人是和浦的父亲,他的孩子,血脉中亦有着这个男人的血液,可是他希望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李世民看跪在座下的辩机,眉棱骨不自觉地跳了一下,他觉得他似曾相识。
支颐想了良久,脸便阴沉了下来,这个人,长得像他的大哥。
李世民从来都让自己相信他的大哥李建成已经不可能再影响到他的生活,可是当辩机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不可遏止地再次回到了那个血腥的时间,大哥在他的箭下缓缓倒地的一刻,他的心中同样疼痛不堪。
辩机没有想到皇上的召见居然会如此的短暂,他还来不及看清楚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眉宇间与和浦的相似,就已经被告知这一次令人艳羡的召见已经结束了。
他走出皇宫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很意外地在高高的宫墙之上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锦袍的英俊男子。
男子正在看他,明净的眼神比他更像一个佛门弟子。
但是,辩机的心中却有不好的预感,这个人好像并不属于这个皇宫,也不属于这人间。他的存在,只是佛祖与世人开的一个玩笑。
宫墙之上的李恪确实正在看着辩机,他的衣襟在风中猎猎,黑发四散。和浦向他坦承了一切,就在她临盆的那一晚。孩子很漂亮,但是身边却没有“父亲”房遗爱的踪影,婢女们说二少爷在莲姬的房中已经歇下了。
当时李恪很愠怒,他从来都没有想到会有人如此轻视皇室中最尊贵的公主,而且,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可是躺在床上精疲力尽的和浦却不生气,她说:“恪哥哥,是我对不起他。”
和浦的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透明而美丽,就像多年以前,年幼的李恪与和浦在大哥承乾的宫中看见的那个男子称心。
李恪到现在还记得称心被处死的那一晚,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披散着头发,站在昆明池边,微笑着看着远处痛哭流涕的承乾。
在他跃下昆明池之前,他回头看监刑的吴王恪,他的嘴角有甜美而毒辣的笑容:“吴王,你很聪明,但是却不幸福。告诉承乾,我会回来看他。”
称心凌空一跃的身影这个时候印在了惨白的窗纸上面,李恪的手微微颤抖。
承乾已经死了两年,在他死之前,曾经谋反,但是再次失败了。父皇于是对他彻底死了心,改立了治。
李恪早已没有了夺位之心,可是看见唯唯诺诺的治穿上太子衣冠的时候,还是有些不甘心。于是,他便不再愿意与治以及其他皇子来往,唯一的知心只剩了合浦。
然而,和浦的坦诚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他哆嗦着嘴唇,半天才说道:“遗直怎么办?”他的至交房遗直,继承房府的长子,如何承担这一切?
和浦听见他提到房遗直,并没有任何不悦的神情。她说:“恪哥哥,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天意,就像你与桃夭之间不可能的结局,你会相信吗?”
李恪再次被他这个妹妹震惊了,他眼中的和浦从来只是一个娇纵的女孩,没有想到她居然看破了一切。
和浦看着李恪苍白的脸颊,语气柔软:“我早就知道她是谁,从前我恨她抢走你的爱,遗直的爱,甚至遗爱的爱。可是,现在我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我不在乎她来到我的身边的目的,不在乎了。”
她伸手抚摸孩子幼嫩的肌肤,目光慈祥。
隔了半晌,李恪问她:“你爱那个男人?”
和浦抬起眼睛,泪水缓缓地滑落:“也许我真的爱着他,也许我们只是彼此需要到不能分开。”
她的眼睛里面滑落泪水,想起了从前与辩机在一起的日子。
有的时候和浦会在寺院中见到他,得道的高僧,眉眼低垂,从来也不抬头看人。但是如果有人与他搭话,他却是一种谦谦君子的样子,笑容温暖。
和浦杂在人群之中看他,眼睛里面忽然就会流出眼泪。自从认识了他,和浦已经习惯了以平常人的心态与模样站在人群之中抬头仰望她的男人,属于佛祖与信徒的男人。
然而,当他与和浦在一起的夜晚,他的眼神之中满是疼痛,看着和浦久久不放,他的样子并不像一个高僧,而是一个平常的男人,看着他的女人。
李恪看着和浦手底下轻轻抚摸着的婴儿,那个孩子的眉宇之间好像跟遗爱有几分相像。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再看的时候,却哑然,英俊的男人,五官总是相像,只不过眉宇间的神情不同。这个孩子还小,看不出他的神情,只不过是一张精致的眉眼罢了。
李恪笑着,眼睛里面也慢慢地溅出泪花,他回头看着和浦的脸,在烛光之中模糊一片,可是看起来却幸福。也许这个样子,他就会放心了。他转头向外看的时候,看见了窗户上面印出了一个人影,女子低头,鬓边纠缠几丝碎发。
房门半开的瞬间,那个女子已经走远,只剩下瘦弱苍白的剪影弥漫在泄地的月光之下,李恪细长的手指抓住门闩,微微颤抖。他不敢开口叫她,害怕张口的瞬间,忽然就失语叫不出她的名字。
桃夭也不敢回头看李恪的脸,那个苍白的男人仍就裹着一袭洁白的鹤氅,窗纸之中看过去,模糊了他眼角初生的皱纹,仍旧是一张翩翩公子冠玉面,薄唇微启,目光盈然。然而,就在他出来开门的那一瞬间,桃夭在月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年纪蹉跎,岁月无情。
掩身在远处的树后,桃夭不敢看第二眼,害怕他眼角的皱纹纠结,恍如手心的纹路。原来她的父亲才是这人世间最明白人情世故的人,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的父亲深谙世事。她父亲短暂的一生,白衣公子,翩然逝于战场,滚滚战尘之下,他的衣上不沾一点尘埃,连自己的血液都是直溅上天空,不沾衣裳。
她情愿这一辈子,她都不要看见李恪脸上的皱纹,她宁愿再也看不见他。
(2)
李恪回去的路上,裹紧了鹤氅,深秋天气寒冷,他已经抵不过了,不像从前只一领薄衫,寒冷清晨,庭院之中剑气绚烂,少年脸上热气腾腾。李恪苦笑,伸手揭开了帘子,屋外漆黑,只数点寒星。
马车驶进宫门的时候,李恪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吴王殿下,皇上请您过去。”
李恪掀开帘子,看见了皇上身边张公公垂首。他下车的时候,冷冷随口问道:“不知道父皇找我有什么事情?”
张公公的头低得更加低了,声音却不容置疑的坚定:“回王爷,奴婢不知道。”
李恪一笑,他的父皇对于内监们管得十分严格,这些奴才平时不敢多讲一句话。
走到殿内,李恪向父皇行礼,抬起头来的时候,蓦然发现父皇也已经老了。那双曾经凌厉无俦的鹰眼,这个时候浑浊不堪,烛火熏灼之间,流下泪水。
李世民抬起头来看着李恪,这个曾经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到了现在也已经是尘满面,鬓如霜。
他微笑着走下了龙椅,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李恪的面前,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恪儿,你站起来吧,坐啊。”
李恪坐在父皇的身边,看着面前坐着的老人家脸上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刚正,相反,他这个时候在满殿的烛火之下,就是一个平常人家的老人,看着自己的儿子,慈祥而无奈。
过了好一会儿,李世民才皱起花白的眉毛,声音低沉地说道:“恪儿,你知道这次玄奘大师选了一位高僧叫做辩机的来译经吗?”
李恪正品着茶,看见盏内飘着的碧绿茶叶上悬着点点白芒,刺人眼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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