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商两相忘》第7章


“我知道你是谁,纳兰凝。”他淡淡地望过来,我不喜欢这样轻易被戳穿的感觉。
“告诉我,你是谁?”我口气坚硬。
他自顾自提袖舞剑,招式行云流水,口中低吟着一首诗歌:“禅灯听雨声,清淙似佩环。旧时风光誉扇,尽摇落,几番铅华。莫问谁家竹管喑哑,也罢也罢,逍遥一梦付前尘。”
字字句句;铿锵打落在我心上。
这首《笑忘生》,是均国太子峻的遗世之作。
“别走。”我低低呼唤,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周遭气息圣洁如月神,好像即将驾着月色飞升而去。我叹了一口气:“你是认识我母亲的罢,或是她的故人旧友,我知道你并无恶意,但你为何不与她相认?”
他思索半刻,对我说道:“她是我认识的安菡娮,纳兰凝,你听着,永远别让她想起安峤。”
我双的手开始变凉。
均国皇室的龙凤双胞,太子安峻,公主安峤,传说容貌俊美绝伦,被视为均国之瑰宝。那段烽火狼烟的岁月,屠没了整个均国。史册经卷抛入火海,随着那显赫的宫殿回归尘土。终于,没有人记得,太子安峻,又名萧尧。他的同胞妹妹安峤公主,又名菡娮。
我努力握起拳头:“当真是祈氏先王屠杀了整个均国么?”
他摇摇头:“孩子,那已经是我的前世。”
“所以你经历过,更应该清楚记得,不是么?”
他无奈地笑了笑,知道无法说服我。他最后说:“谁经历过那段岁月,都会祈祷永远不再记起。”
我没有再勉强。我没有资格剥夺他的记忆,更没有资格强加他的痛苦。或者我也不能责怪他,毕竟多年前的那个盛世均国已然不复,若再以太子安峻的面目活着,情何以堪。
我低头把衣服揽下肩,凝视着那块我一直错认为是胎记的图案。
传说均国王室的先祖是上古仙池的灵鹤化凡而来,灵鹤其羽皎白胜雪,其鸣如古琴轻奏。化凡之后其后裔容貌秀美,风姿玉山,世代都在肩上纹飞鹤,那也是王室血统的标记。难怪祈风烨看见那图案,神情会那样怪异,如临大敌般警戒。
我肩上的图案,是母亲什么时候纹上的呢。
母亲一直不曾忘记自己是均国的公主,可是她竟然与屠灭均国的有功之臣生活了二十年。她的心中,当真没有一点怨愤?那么多年的相亲相爱之中,难道没有一丝忍辱负重?而我又算什么,纳兰凝?安宁?
我拖着步伐缓缓转身,看见门前母亲擎着一支白烛,不知站了多久。
她在流泪。这是我记忆中她第一次流泪。无论是干多劳累的活,受到多少冷眼鄙夷,又或是被长公主色厉辞严的指责,她从未流过眼泪,永远是淡然的表情。
她的美貌给人一种柔弱的错觉,其实十分清醒坚定。之所以安然接受来自我们的保护,是因为她看得见我们心中的惊惧不安,知道我和父亲都需要一个可以守护的信仰,一个可以苟且偷生的理由。
真正强大的,其实是她。
我紧紧抱住她,伏在她耳际。我低声哀求道:“娘亲,把所有委屈都哭出来吧。”
后来我没有问她任何关于均国的事情。
那一夜发生的一切,被我们默契地选择忘记,好像从未发生过。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是谁。
生活依然平静。妙法大师带着两个徒弟向我们告别,他们要开始云游四方,艰难修业。母亲做了充足的干粮给他们,妙法大师拒绝了。他说他们要经历的是刻苦的修业,历尽世间疾苦和贪嗔痴怨,方能得道。唯明对这套说法不以为然,说只要心中有佛,何处不能得道。因这一句话,我偷偷塞给他一个热馒头。唯空很伤感,他为我们劈了许多柴火,三个水缸也都挑满了。临走时,妙法大师递给我一个包裹。
“这是什么?”我不知所以。
妙法大师那张弥勒脸灿烂笑开:“礼物。”说着,神秘兮兮覆在我耳边,“可以假乱真的十几张面皮,我连夜赶制的。”
这算哪门子礼物?我差点没把那包裹扔出去。
他皱起眉头,似乎在责怪我不识货。
我战战兢兢道:“好好,谢谢你,你辛苦了。”
他那卧蚕眉滑稽地舒展开来,欣慰道:“你原本的容貌太招摇了,总有一天会用得上的。”说完,潇洒地把两个小和尚拖走了。
我心中苦笑,听说过夸我美的,但招摇算怎么回事?
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很有远见的。
他们走后,我嫌山上过于冷清,而且经常有野兽出没,所以与母亲搬到了山脚下的小村落。村民们大多很淳朴,白天事农桑,晚上闭门不锁。偶尔有办喜事,村里的老人便会在村祠堂搭台拉二胡,我和母亲也会去看热闹。半年过去了,我估摸着风声已经平息,想和母亲去十里外的小镇上逛逛,平常村民们都会去那里,用自家种的蔬果换买些生活用品。适逢花朝节,传说中花神女夷的诞辰,村中的少女们会去镇上采买胭脂粉霜之类,然后用百花酒祭花神,以祈容颜美好。
出门时,我从妙法大师的包裹里挑出了一张面皮。戴上之后,穿上母亲缝制的男装,便成为了一个模样老实秀气的农家青年。我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心叹妙法大师的手艺果然不错。母亲看着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因母亲感染了些风寒,我便留她在家里休息,独自来到了镇上。虽说这里比不得皇城繁华,但风俗别致,充满市井生活气息。我去药铺买了些普通治伤寒的草药,想起母亲许久未打扮过,便向胭脂铺子走去。
“这位小兄弟,替媳妇挑胭脂吧?”卖胭脂的小贩笑道。
“是,我想看看好点的。”我故作粗声粗气,有些难堪。
“别害羞嘛,”那小贩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看在我与小兄弟一见如故,这盒百花膏就折价卖给你了,就五两银子吧。”
我皱了皱眉。因自小在宰相府长大,虽做的是粗使活计,但在钱财方面未曾有概念,再后来嫁入皇宫,更是锦衣玉食,奢华却不自觉。然而逃出宫后,用到钱时,才知那柴米油盐一分一厘皆不容易,何况我带出来的银两还要维持今后的生活。五两银子,质地粗糙的百花膏,我拿起又放下,犹豫不决。正当我考虑买下时,后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我好奇地回过头,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哭喊着,跌跌撞撞跑过来,后面追着几个年轻小伙。人群纷纷散开,不敢多管闲事。我也想尽快掏钱买下离开,却见那女子忽然跌了一跤,我蹲下把她扶起来。她却一把抱住了我的腿,凄厉地哭道:“大哥,救命啊,救救奴家吧!”
我心中哀叹,这个时候英雄救美也太倒霉了,对方可是五个身强力壮,拿着竹棍的男人啊。只见其中一个男人上前把她拉起来,喝道:“还想逃,回去受罚吧!”
女子身上褴褛,散发间露出白皙小巧的脸,容貌算的是俏丽水灵。
“这位大哥。。。。。。”我结结巴巴开口,我真的不擅长见义勇为之类的事情。
“怎么,想多管闲事?”男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看,天气这么寒冷,”说着,我脱下外衣给她披上,“罚她不迟,冻坏了就不好了。”
女子突然挣脱,再次扑向我:“好心的大哥,你救救我吧,这些豺狼虎豹会吃了我啊!”
我苦笑,他们很可能也会吃了我啊。
女子紧紧抓住我,仿佛孤注一掷:“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是有个恶官绅逼死了我父母,要将我抢去做小老婆,大哥,你要救救我啊!”
那泪眼涟涟的模样,我真的很同情她。我轻轻把她护住,向他们赔笑道:“几位大爷,你看这样好不好,这女子誓死不从,你们主人得到了也好没意思。不如把她卖了,再买了比她好看上十倍的可人儿,岂不两全?”
男人狂妄地笑起来:“你想买她?你这个贱民,想讨媳妇想疯了吧,敢在我们江淮巡督季大人头上动土!”
季大人?哦,是了,江淮巡督姚通被罢免官衔后,替任他的季四常大人。我正思索着,忽然听得人群之外有人大喝一声“季氏已死,归顺南家”,一群士兵冲了过来,将那五个男人乱刀砍死,人们纷纷失声逃跑。我不是不想跑,可是我的手被女子紧紧地抓着,无法动弹,只得呆呆看完那血腥的一幕。待屠杀完毕,士兵们纷纷向我身旁的女子跪下,齐声道:“属下来迟,请二小姐降罪。”
女子拂开头发,向我幽幽一笑:“你救了我,我南泠必有重赏。”
我目瞪口呆。
南泠,南梦恕之次女,南洇之妹。自小虽不习武艺,但精通兵法谋略。此次趁江淮训督季四常巡查塔雅山,乔装进入其驿馆将他杀死,在逃出来时遇到季四常手下阻截。而我,恰好为她拖延了时间等待南家军赶到,在某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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