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第74章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有心思开玩笑。
“体温正常。不是死者。”
她扶住他的胳膊试图站起来,被他按住。
“别动别动,我去给你找件皮衣。可怜的姑娘,如此大雪天气,你怎么会来找我?布拉格的圣诞不好玩?可惜我想回却不能回去呢。……”
当他絮絮叨叨地自矮柜里翻出条年前猎到的整张獐子皮,刚俯下身怜惜地替琳达围上,她却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爱德华。”
他自她瞪大的眸子里看到某种极端复杂的东西,是那么的忧愁那么的悲伤,却又那么的愤怒。
不由得瞬间诧异得怔住。
“你也是个混蛋。”
他的翘胡子抽动了一下。
“骗子。”她继续。
又抽了一下。“……”
“关于汉嘉的事情,你一直在骗我。”
终于,他微微转动眼珠。
“什么、什么事骗你?我从没骗过任何人。”
“汉嘉是不是死了?”
“当、当然不是。我对你讲过当时的事情。”
“一派胡言。我要你以珍妮发誓,说你根本就没有说谎!”
“别激动别激动,小姑娘。有话好好说。你的身体从来不好。”
“我死了才好!你们,一个、一个全是骗子……你当初是不是丢下他自己逃了?我的汉嘉……死了……”
她的牙齿直打颤,流泪的脸却发出不知是哭声还是笑声。
“为什么我认识的人不是死者就是骗子,哈哈哈……”
琳达拉开了大门,就地坐下怄气。
用意很明显,不达目的她就永远不离开。
直到爱德华肯说真话。或者是自己冻死。
外面的寒风呼啸灌入,瞬间将拼接着薄木板的地面扫进一层薄雪,仿佛能冻住人的灵魂。
如此凶悍的风声里,她几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因为他的嗓音是那样奇异地低颤而苍老。
只知道,自己那一年流产以后如此缺乏求生的意志。于是守在身边的朋友不得不为她编织起希望。
“所以,现场照的胶卷还在你这儿?汉嘉用生命掩护你带着它离开?”
“琳达,我听见了像是车祸的巨大声音。后来据刻意听来的消息说,那一天有出租车冲进了伏尔塔瓦河。”
她将整张脸埋入了手掌中。任凭黑暗和冰冷包围着自己。
“……是谁干的?谁下令干掉马萨里克?是不是国家安全局的俄国人?是不是那些顾问?”
他不知她为何这样紧张,叹气道。“这是国际问题。我不能回答。在那之前,马萨里克也曾遭遇一次未遂的炸弹袭击,汉嘉追查过,最后迫于某些力量不了了之。”
如果记忆,也能像冰雪一样封冻住就好了。
她只觉得眼前满是破碎的冰晶,每一片都如此清楚地折射着透明的回忆。
一九四七年那个初雪的下午,米哈伊尔和汉嘉走进了位于国民大街的那家小剧场的道具间。
而琳达正好怀旧地躲在昔日的树精布偶里,无意中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字不漏。
他如此冰冷无情地拿她威胁汉嘉,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
“很好。我现在告诉你我的答复。”汉嘉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或许你当初替琳达免除了叛徒罪需要一个回报。所以,我可以不继续追查外交部长马萨里克遇袭案里的间谍,但仅此一次。马萨里克是我们捷克的民族英雄,如果他出意外,民愤难以平息。请你们牢记这一点。至于别的,我不会同你合作。国家安全局干的违法事件必将受到司法部的彻查。你明白的,我本是无党派。但我厌恶整个国家沦为你们同西方冷战的工具。”
她仿佛了无知觉般,没有发现雪地里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了纤细的背。
“布尔西克!不许伤害她!”爱德华大叫。
她回头,看见陌生人和枪,有些错愕却并不害怕。
如今,死去了灵魂的人是什么也不怕的。
这时,风雪中突然传来一阵犬吠。以及多辆摩托马达声,听起来人数非常多,并且快速地越来越近。
两个男人同时变脸,如同惊弓之鸟。
第四十三章
雪花飘了下来。
一片、两片……尽目皆为白色的相思。
“亲爱的,别往那边去。”
他将她扑倒在雪地中惩罚地亲吻,然后两人均大笑不已。
“为什么不能去?她捧住了爱人的头。“那边是奥地利吧。”
一双湛蓝的眸子,里面映着对她天空般无尽的爱。
那一瞬,她却看见了忧郁。是那么的蓝。
琳达仿佛回到订婚的那一年。
同样是雪花纷扬的圣诞。
汉嘉和自己在森林中打猎,他对胡乱奔跑的自己说:
“亲爱的,别往那边去。”
冰雪掉进了眼睛。她伸手去拂,鼻尖嗅到萧杀的气息,转头再看时,迷茫的眸子被血染得猩红。
顺着血迹看去,倒地的男子正微微喘息着,微胖的脸颊半埋进雪中,下面的殷红一点一点晕开。
“爱德华。”
她无意识地道,看见那张嘴唇喃喃吐出了什么。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见。
另一名男子自雪地里爬了过来。
他拍了拍爱德华的脸大叫着,然后仰头对自己说话,她依然听不清。
她慢慢抬手,将指尖伸进耳道。
她变了脸色。双耳几乎失聪了。
只有无边无际的巨大声响反复回荡整个脑海。
于是她记起,三人为了躲避追捕而逃进地下通道,最后进入森林的无人区。原来爱德华刚刚踩到了地雷。
是的,汉嘉曾讲过,这一片森林里遗留着战争危险物。
布尔西克拢着手贴住琳达的耳畔,大声喊:
“边防军没有追来!爱德华的伤势严重,我们必须扛着他走!我知道附近有洞穴可以藏身!”
琳达撕开了爱德华的衬衫急救包扎,然后以纤瘦的身体用尽全力背起他。
而结伴的布尔西克是个利用保外就医机会逃出来的犯人,本身已经虚弱至极,经过刚才的爆炸冲击波还能趔趄地行走已是万幸。
圣诞日的白昼光晕已经随着风雪散漫而下。可是前方的路依然如此茫然。
“坚持住。”她不停地说。
耳膜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鼓鼓作响,似乎渐渐在恢复听力。
流汗中,她的手被爱德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拽住。
一件黑色圆筒状物品被传递至她的掌心。
她撇头看了看,类似装相机胶卷的外壳,那才是汉嘉最后以性命去保留的东西,四年前的那一日,他引开追兵让爱德华带着此物逃走……
爱德华的血水很快浸透布料泅湿了她的发,一线一线蜿蜒而下,自白色纷飞中仿佛绵延成河。
听见森林某处的爆炸,米哈伊尔飞快循声寻来,那滩触目惊心的血便蓦然进入了眼帘。
他面无表情。
皮革手套握在腰间的枪匣子处,攥得如此用力以致于微微发着抖。
当满世界都找不见琳达的踪影,他便想起不久前曾调查过她的通信情况。
捷克斯洛伐克与奥地利西占区交界地带的朋友是一个如此可疑的存在。
她终究还是存着这份心思……
如今只是再次印证,她又欺骗了自己。甚至等不急他离开布拉格便要趁圣诞节边防松懈的时机叛逃。
可是她难道不知道穿越雷区是九死一生的事?!
那串细长的血迹线,自冰蓝色的视线里无限延伸,仿佛绳索一般勒得他直喘不过气。
这依然是一个白色葬礼。
用雪水将朋友染血的肌理仔细洗干净,待红色褪尽,便又是一个纯洁的灵魂。
她年轻的生命曾有如此多的葬礼,可她始终觉得,死者应死得其所。
布尔西克已经在洞穴内升起了火。雪下得那样大,前路更加难行,他们无法在辨不清方向的天气里穿越密集地雷区。
琳达执意坐在寒风中守着刚堆好的雪墓。十个小时前爱德华拿给自己的獐子皮还披在身上,暖意越发叫人哀伤。
“琳达?你是叫琳达吧。”刚认识不久的共患难同伴慢慢来到墓前,试图安慰她。“你比普通女人的表现好太多,至少到目前为止你都没有哭。”
“您以为我不想?”
又是一阵咳嗽,这人的身体实在糟糕,精神却并不沉重。
只见他微微一笑。“我知道,天气太冷,叫眼睛冻住了,是不是?”
她此刻无心回应他的调侃。
“姑娘,如果你能幸运地穿越森林。见到美国大兵的时候千万记得对他们哭。就算你不懂英语,美女的眼泪也会叫他们善待你。”
她终于微弱笑出一下。
伸手将乱发别到了耳后,露出的苍白面容是那样憔悴不堪。
“谢谢……您也不会死的。”
“没错,我始终坚信这一点。咳咳……”
布尔西克忍不住好奇。
“你为什么跟着我们进地道?边防军要抓的人又不是你。”
“对不起。无可奉告。”
他嘶哑地大笑。直笑得令她莫名其妙。
“知道么,你的回答和爱德华一模一样。看来,你们的关系不一般?”
她无奈撇嘴。“请您不要想歪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