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第36章


“朕说累了。大半夜的,你们不睡朕还要睡。” 陈旸抖了抖袍袖,将双手负在背后,早有太监为他打起一层层的帷幕,他拖着步子往内走,懒洋洋地道:“将这人赶出宫去。”
架着吕殊怀的两名金吾卫本已经不知所措地放开了他,闻言连忙单膝点地应命,再直起身,动作便敏捷迅速得多,一人一只手,将吕殊怀这个大男人拎得悬空而起!
“放开!放开我!”吕殊怀慌乱地挣扎了几下,哪是武艺娴熟的金吾卫对手,兼之背后的伤口痛得他手足发软,更是使不出力气。
眼看一名金吾卫掏出团布来堵他的嘴,他心都凉了半截,本就豁出去的死志更坚决,一面拼命挣扎,一面撕心裂肺地嚷道:“我要告的是东厂,是皇帝!当今皇帝陈旸为了一己私欲,派东厂番役屠村灭户!落霞村四百二十七口人,我信阳吕家上下一百七十九口,我外祖一家,我父母幼妹,全都被他杀人灭口,只逃脱了我一个!天啊天,我就算敲响了登闻鼓,天子无道,谁能为我报此血海深仇!”
“轰隆!”像是响应他的泣血呼号,无月无星的高空之上,炸响一声霹雳。
天子无道(这章完)
那雷声就像直接砸到了苏蕴明头上,她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扑向吕殊怀,嘶声问道:“你说什么?落霞村怎么了?师父师娘怎么了!?”
吕殊怀挣扎的动作顿了一顿,转过头看住她,苏蕴明与他四目相对,打个寒颤,他的双眼不知何时变得血红。
吕殊怀沙哑地道:“去年这个时候,外祖小恙,我从信阳赶回落霞村侍疾。外祖母体谅我路途辛苦,请安以后就安排我睡下。睡到半夜,我被一声惨叫惊醒,跳下床,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只看到窗口透进来的冲天火光……我冲出去,满地的血……村子里只剩我一个活人……我连夜逃回信阳,我父亲的属官在城门外等我,就在那天夜里,信阳吕府大火……没人逃出来……”
骇人听闻的往事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宣德殿上的众朝臣静静地听着,礼部尚书的表情正好遮在烛火的阴影里,只看到一丛灰白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挟着吕殊怀的金吾卫也怔忡地松开了手,任由他把这段话说完。
吕殊怀深深呼吸,闭了闭眼,慢慢地睁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面目扭曲,再也不是那位风流天然的少年公子,只剩狰狞。
这么多人……一夜间……都死了?苏蕴明觉得脑子是懵的,那些熟悉的人的脸在晃来晃去,她来不及感到悲伤或者更多的情绪,只是本能地去拒绝和怀疑。
“为什么……”她嗫嚅道:“怎么会……”
天边滚过一连串闷雷,吕殊怀在雷声中瞪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地逼近她,探手抓住她的肩胛,低吼道:“你问‘为什么’?你有什么资格问‘为什么’!?都是因为你!为了掩盖你的过去,东厂才会杀人灭口!”
他手上用劲,正好捏住苏蕴明肩膀上的旧伤,痛得她一阵抽搐,拼命拍打他的手,却无力挣脱出来。
“放开她!”那头传来陈旸的怒斥,那两名金吾卫这才醒过神,连忙上来将吕殊怀提溜开,捏着布团那位看看他,又犹豫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不知该不该塞进他嘴里。
苏蕴明摔到地上,顾不得在身体各处叫嚣的疼痛,勉强撑起半身,追问道:“你根本没看到凶手,怎么能一口咬定是东厂干的?”
吕殊怀大约也挣扎得没了力气,老老实实地被两名金吾卫挂在半空,摆着一个耶稣受难的姿势,恨声道:“你看了我怀中的东西就明白了。”
苏蕴明向右侧那名金吾卫瞥了一眼,那人会意,便伸手在吕殊怀中摸了摸,掏出一样东西来。
烛光煌煌,众目睽睽之下,那是一小团澄黄明澈的琥珀,中间凝结了一只小小的振翅飞蛾。
东厂“飞蛾令”!
满堂哗然,不知多少人在同一时间开口说话或者发出不明意义的声音,苏蕴明几乎能感觉音波如有实质一般从背后铺天盖地地袭过来。
她盯着那块飞蛾令,与她当初在陈旸失踪现场捡到的相比,这一块要更接近正圆形,颜色也更偏深……除此之外,别无二致。
所以,果然是东厂吗?真的是……他吗?
她蓦然回首,朝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着,刚才出头的几位大人却一反慷慨激昂,沉默地潜藏在人群深处。而皇帝……皇帝依然站在通往内宫的帷幕前,重重阴影投在他身上,靛青色的龙袍比阴影更深。
苏蕴明慢慢地转回头,她垂下眼睫,思考了一会儿如何组织语言,半晌,开口道:“只有这个,没有其它证据吗?”
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冷静,仿佛事不关己,吕殊怀粗重的呼吸声瞬间停了一拍,惊愕地听着她低而清晰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
“首先,若是信阳府真的发生如此弥天大案,朝廷不可能不得报,诸位大人不可能一无所知;其次,飞蛾令虽是东厂信物,但天下所知者众,要仿冒也并非不可能;再次,我在回归薛家之前的身世天下皆知,没有什么值得掩盖的过去;最后,陛下深居九重,薛蕴明处江湖之远,今日是第一次有机会参见陛下,所以陛下为我杀人灭口云云,又从何谈起?说到底,你既不能证明真的有案件发生,也不能证明是东厂行事,更不能证明陛下和我与此事有关。一切,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辞,和毫无根据的猜想。”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殿门外冬雷阵阵,闪电划过长空,吕殊怀的脸在电光中青白交错,仿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天子无道?吊民伐罪?真好借口不是?”苏蕴明似笑非笑,丝毫不惧地看着他,镇定地下了结论:“你是魏王的人。”
这一句出,宣德殿上朝臣又是哄然大哗,吕殊怀也在同时张口辩驳,声音居然被群臣发出的噪音压了下去,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他青筋暴起,死命挣扎之下,两名金吾卫差点被他挣脱了去。
苏蕴明早看到右边那名金吾卫手里捏着一团布,猜到是用来静音的,当下一个眼色过去。那名金吾卫本就在犹豫,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住,先是一怔,旋即心领神会,将手里的布牢牢地堵进吕殊怀嘴巴。
确定吕殊怀没有办法再出声,苏蕴明这才松了口气,这一口气泄了劲,被强压下去的不适又都冒了出来,她只觉得头疼肩膀疼,腿软胳膊软,浑身都不着力……
宣德殿上喧嚷得倒像民间闹市,年轻的皇帝在阴影中负手而立,目光穿越整个大殿,投在苏蕴明身上,眼睁睁看着她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他调转视线,扫了一眼他的大臣们,声音不大不小地道:“安静。”
嘈杂人声瞬间静止,可见大人们并没有他们表现得那样情不自禁,都竖着耳朵就等着聆听天音。
陈旸在心里冷笑一声,开口的声音依然是温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姜卿。”
刑部尚书姜白石连忙出列行礼:“臣在。”
“李卿。”
堂上姓李的官员不少,但这种时候能被点名的是哪个大家心照不宣,大理寺卿李仕鲁应声出列:“臣在。”
皇帝点了点头,又道:“再加一个韩松之,三法司会审吧。”
韩松之是东缉事厂的厂主,兼着金吾卫指挥佥事,这时候却不在宣德殿上。
所谓三法司,通常是指刑部、大理寺、督察院这三个拥有大圣朝至高审判权或监督权的机构,所以刚才也是这三位大佬领头出来挡住礼部尚书的无礼取闹。不过既然本案涉及魏王,天子家事,皇帝要摘掉督察院的言官,把东厂的太监头儿安□来,文官们也不好说什么。
两位大人在刹那间思绪如车轮般不知转了多少圈,躬身接旨,皇帝挥了挥手,司礼太监会意,拖长了声音,尖声尖气地道:“散朝。”
百官齐整整地弯下腰恭送皇帝,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内宫入口,官员们才井然有序地退出宣德殿。
每一位大人经过殿口时,都会假装不经意地用眼角偷瞄伏在地上的苏蕴明,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堂上的官员有三分之一参加过当年御门广场外的死谏,其余三分之二也或多或少听说过那段往事:皇帝乱命,内阁拒不接旨,皇帝越过内阁把中旨直接发到六部,六部行使封驳权硬扛回去。就这样来回折腾了六次,皇帝执拗,群臣激愤,君臣之间的关系危如累卵……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大人们余恨未消,也忘记自己是在偷看了,恨恨地多瞪了苏蕴明两眼。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矣,那次胡闹过后,皇帝似乎终于懂事了,这几年表现得英明果决,又不失睿智宽和,颇有一番明君气象。
大臣们在欣慰崇敬之余,也开始反省,当初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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