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第434章


老皇帝八十六岁,须发皆白,精神尚好,到底眼睛耳朵不似原来聪明,盘膝坐在炕上,用一只西洋进奉的放大镜努力看着奏折上的字。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疲劳,执笔批改觉得手亦颤抖,乾隆轻轻在夹宣的奏本上掐上指甲印子,横竖均有规律,批折处的小太监会依例把这些不太重要的折子上批上“览”“知道了”“该部奏闻”等例行的文字。虽然如此,岁月不饶人,许多事情做起来费力,乾隆已经准备来年退位颐养,封令贵妃所出的皇十五子永琰为皇太子,明年元旦禅位,为此,还追封已经去世多年的令仪皇贵妃为孝仪皇后,以提高永琰的身份地位。
“皇上,固伦和孝公主来请安。”小太监含笑进来,怕乾隆听不见,大声奏道,知道皇帝听到这位和孝公主来,是什么都要放开的。果不其然,乾隆满脸是笑,一叠连声道:“快叫进来!”
固伦和孝公主便是乾隆四十年惇嫔所生的小公主,是乾隆最小的女儿,今年才二十一岁,出落得英姿飒爽,不像个娇柔的女孩儿,倒似个大方落落的哥儿。她走进殿,着一身青色箭袍,请过安后立起身,乾隆道:“冰儿……”
“谁?”和孝公主奇道。
乾隆自失地一笑:“叫错了。珑儿,来。”
和孝公主撒着娇坐在乾隆身边:“我知道了!皇阿玛又想起别人了,显见的我是失宠了。”
乾隆笑道:“就是你恃宠而骄!”话里毫无责备的意思,只把二十多岁的公主还像小孩子一样搂在怀里,看不够似的端详着:一双剑眉,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略带倔强的嘴唇,笑起来时神采飞扬。“真像……”
“像谁?”
“像你皇姐姐。”
和孝公主偎在乾隆怀里,笑道:“自我生下来,皇阿玛就说我像皇姐姐。可三姐和九姐,人家都说和我长得不像。不过就是她们俩,我也记不真切了。”
乾隆道:“你又招我!”
和孝公主见乾隆神色黯然,眼角浑浊处似有荧光点点,怕自己惹得乾隆又伤感,忙用柔软的手心捂着乾隆的眼角,带着些哄小孩的神气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皇阿玛不许伤心!皇阿玛还有我!我服侍皇阿玛!”
乾隆慈爱地点一点和孝公主的额头:“知道你最孝顺!可惜阿玛老了,不知再能疼你多少年了。”
“阿玛这么疼爱我,已经是异数!再盛宠得过了,我怕要折福了!”和孝公主道。自小她受宠过于任何一位阿哥格格,母亲惇妃打死宫女,乾隆念着女儿也没有重处;甚至乾隆人后戏言,如果和孝公主是个男儿,定当传位于他。乾隆拍拍和孝公主的手背道:“又胡说来!朕不疼你,还疼谁?朕的十个公主,如今就剩你还在朕身边陪伴。那年指婚,朕就想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指配蒙古,就算可以在京赐宅,万一有事还得奔回去,岂不疲累?只要你过得舒心,朕就舒心。”他的手指似若无意地挑起和孝公主颈间的一根细细银链,见她好好地戴着那枚玉佩,并没有嫌弃其价值不昂,不由脸上露了点笑意,越发爱抚地轻轻揉着公主柔腻的颌角肌肤。
和孝公主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她与丈夫丰绅殷德不睦,只是在乾隆面前,总做得举案齐眉的样子,如今公爹和凹H照茫延腥烁⊥夂沤小扒Ч诺谝惶巴酢保环嵘鹨蟮乱唤殒桉廖拗鞘叮恢勒套抛约菏枪搪锥铈狻⒑瞳|独子的身份四处招摇。而乾隆即将禅位的十五阿哥,恰恰和和质嵌酝罚蘸笥犁次唬瞳|怕就要倒台,自己牵连一线,不知是否还有善终……
乾隆见和孝公主神情落寞,劝道:“和〗谟锌鳎奘侵赖模还倚墓⒐ⅲ辔獬溆隽瞬簧倭α俊K淙挥械闾澳谭钅闶种艿剑隳苁嫣剐抟卜诺孟滦男!藓陀犁盗耍兴恍砩焙瞳|,不许杀和?br /> 乾隆的眼皮有点耷拉,口里喃喃道:“是老了……没精神了……晚上睡不着,白天却总犯困……”和孝公主忙道:“女儿服侍阿玛睡下,就先告退了。”
乾隆握着女儿的手歪在炕床上,和孝公主凝视着年迈的父亲,梦中的他,慈祥而和善,全无平日国君的威仪赫赫,睡熟时嘟囔自语,只听不清在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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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科尔沁草原正是最美的季节。
碧天如穹庐,绿野茫茫接天。怒放的鲜花,开败的籽穗,草原上一碧万顷,一片绿中间或夹着静静吃草的牛羊,风吹来时,如卷绿浪。静谧一片,唯有苍鹰在天际翱翔,时而高亢鸣叫;乳羊“咩咩”钻在母羊腹下吃奶,声音甜嗲。突然,遥远的地方传来沧桑老劲的马头琴声。鹰滑翔着,牛羊停止了咀嚼,琴声带着马尾弓弦高亢而复杂的颤音,委婉地在天际打了个转儿,又落到人间,似乎在低声诉说,又似乎在高声呐喊,似乎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柔肠,又似乎是庄子鼓盆而歌的欢快,一时又如泣如诉似悲鸣一般,令人不禁恻然。
“王爷,是这里么?”
奕霄忙擦了擦眼角不慎落下的清泪,对身边女子道:“是这里,是我父亲在拉琴。”
身边女子道:“那年柔姐姐去世,阿玛也没有回京瞧瞧么?”
奕霄点点头,道:“我们新婚,也没有向爹磕头,今儿一并补上吧。”那女子乖巧地点点头,见奕霄耸着肩,有些怕冷的样子,忙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厚衣裳,随着奕霄、亦是循着琴声,来到一位六十来岁的老汉面前。老汉打扮得朴素:青毡小帽,灰旧的蓝布长袍,绛红牛皮腰带,盘膝对着一块高耸的、长满青草的小土堆坐着,一边放着马鞭和干粮,一把马头琴抱在怀中。他的脸上刻满岁月和阳光留下的印记,眼角唇边深深的皱纹,眉毛花白,眉头颦起,眉梢垂落,眼睛似乎永远是半眯着,看不清其中的神采,只是脸的轮廓俊朗如刀刻,眉眼分布和谐,眸子间或一轮,颇有文气,可以看出老汉年轻时是何等英武又何等博学的小伙子。
奕霄上前跪下,身边女子也忙跟着跪下。奕霄磕头道:“爹,儿子带新续弦的妻子来给您磕头。”
英祥点点头,笑道:“起来吧。你们新婚,我也没有去贺喜,实在离不开这里。你娘以前说,她的师父无论漂泊去哪里,都要带着她师母的骨灰,这我是做不到,但离了她身边,心里真就会不踏实。”英祥看看新媳妇又道:“新媳妇长得漂亮,也是知书达理的样子,你要好好对人家。”
奕霄垂泪道:“儿子知道。阿柔去世的时候,我也觉得天地间再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了,春季里开花,都觉得是愁红惨绿,恨不得她没有生那个孩子,还好好地在我身边。”奕霄的新婚妻子拭了拭眼睛,劝道:“王爷也别太伤感,阿寿和阿勍今后,就是我的亲儿!阿玛在这里,也是见证。”
英祥太息一声,对奕霄道:“你不要学我。你爹感情用事,误人误己的错误犯得太多。你如今承袭了冰图郡王爵,皇上又素来看重你,你好好做事,不要辜负皇上,也不要辜负你母亲。”奕霄哽咽应了,对身边女子道:“绮琴,跟我一起给娘磕个头吧。”
那叫绮琴的新福晋忙转向那个土堆跪着,虔诚地行了大礼,口中祷祝道:“额娘虽不能亲见我们成婚,在天上也请保佑我们王爷长命百岁,愿我给王爷多生子嗣,开枝散叶。”说罢,摆出供奉的点心酒水,又虔诚地叩首为礼。
奕霄却仍有不甘,握着父亲的手道:“爹,这里虽好,毕竟不是养老的好地方。你跟我去旗里,一样有草原,一样可以把娘的坟茔移过去。让儿子好好孝敬你,好不好?”
英祥道:“我说了很多次,我这样好得很,你不用担心,比这苦的日子我也过过。你走吧,你那里事情多,别耽误了。以后新福晋再有了孩子,再抱过来让我瞧瞧就成。你喜欢一夫一妻不纳妾,也是好的,省得家里为女人家的事情打饥荒,何况,我们家几世都是单传,倒是你这辈里开枝散叶甚多,未必不是你娘在天上为你求得的福祉。”他挥挥手向儿子告别,奕霄看那手,枯槁如老树皮一般,刻着深深的纹路——不由就鼻酸,却不能违逆了父亲的意思,转身离开了。
那双手,握过书、握过笔、握过弓、握过剑、握过扁担、握过麻袋、握过一双光滑如象牙雕就的小手——此时,一只手上下抚着琴弦,一只手左右拉着弓弦,喃喃的歌声轻悠悠飘出,飘得好远……
已经走远的奕霄一怔,这歌,调寄《江城子》,唱的也是汉语: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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