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烟华》第51章


“长岁,今日可是初八?”秋菀紧蹙着眉,薄唇翕合,面色惨白地虚弱问道。
长岁掐指一算,顿时心下大惊!
“明,明日……掌柜的,可要叫大夫来?”长岁瞪着眼睛,白胖的小脸上露出少年才有的懵懂担忧。
苦涩一笑,秋菀低声道:“你几时见过我叫大夫……如此,先备一桶温水来,再找几个靠得住的丫鬟,不过忍一日罢了。”
长岁听罢,一眨眼,忽地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泪眼朦胧中,那翠色锦袍反披着貂裘的女子,缓缓进了府门,她乌墨长发簇簇如瀑,发间偶尔可见几瓣桂花,那长袖下露出皓白的玉腕,一朵雪莲此时阖上了花瓣,呈现含苞待放之态。
一年一次。
长岁拢共也就见过她三次,痛不欲生,哭嚎彻心彻骨。
她有太多秘密,那张如花笑颜,精致面孔下,枯骨寒凉,宛如鬼魅,她飘忽的背影,此时像是被风一吹即刻便会弥散而去的骨灰。
不知为何,每年一次的剔骨重生,她需得忍受粉骨碎身的疼痛,身体忽如千年寒冰,身临于八寒地狱,忽如浴火涅盘,煎熬于无间阿鼻,需得冷水热水一遍遍地淋身,才能为她减去稍许的痛苦……
长岁眨巴着眼睛,忽地大声哭喊道:“掌柜的,那个大圆镜智不练也罢,如此痛苦,我看了都难受,呜……”
少年捂着脸,哭出了声。
秋菀此时堪堪走进门槛,幽幽回过身,望见长岁指缝间露出的泪水,不由得无法再笑。
“并不是因为……大圆镜智……”秋菀低声呢喃,声音几乎微不可察,桃色薄唇此时变成了惨白,瘦削的身影如纸,不堪凌风。
“想来,我或许真的死过一次。”秋菀笑道,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毫无笑意。
师父曾说,她生有绝症濒死,五年前救她一命,代价便是每年一次的剔骨重生,忍受折磨。
而大圆镜智,也是因为要延续阳寿,无情无欲方能长久。
如今再细细想过,她丝毫不起疑的一切,或许都是假的!
越想越觉得,那段太虚岛的回忆,不堪仔细琢磨,如今偶尔想起的片段,都模糊至极,像是一场幽梦……
她的记忆,是从剧痛中,开始的。
长岁曾见过,她痛得将手臂咬烂,嚎叫声响彻秋园,一次次痛昏过去,又一次次醒来忍受,极热极寒,无穷无止。
佛经翻遍,没有一句经卷咒文能救她于水深火热。
佛祖恶鬼,六道轮回,天地玄黄,幽冥地狱,可有人愿伸出手,拂去她一切苦难,换她一日,平平安安。
煎熬,忍受,她像是被放逐的孤魂,从未有过休憩之所,从未有过避风之港。
永生如此。
※※※
江婳做了个梦。
醒来时,殿外风声如鬼哭,天未破晓,沉寂如幽冥,她揽被惊醒,心慌意乱。
“蕙馥,蕙馥!”她忽地喊起来,赤着脚,披着凤袍,起身欲点灯。
“嚓——”火石声从身后传来,蕙馥幽幽地应了一声,点亮了蜡烛。
黑暗被驱散的那一瞬间,也照亮了铜镜里,那张如妖魔的容颜。
“不!不要点灯!”江婳失声大喊。
铜镜里,那张满脸皱纹,苍颜白发,垂垂老矣的人,绝不是她江婳!
灯又被吹熄,殿内一瞬暗下来,黑暗幽寂里,只有她响彻耳畔的心跳声,如擂鼓。
因为停了花颜香,她容颜一夜间变作老妪,丑陋不堪,皱纹层叠,简直像是行将就木的死人……
“花颜,花颜……快去传太医来!”江婳尖利刺耳的叫声,回荡在大殿里。
“太后,前些日子,太医院的太医全被您赐死了,如今都是新上任的太医,应该不知道从何处买花颜香。”蕙馥恭谨回答。
“去,那就去叫秋菀来,哀家宣她进宫!”江婳尖锐的指甲抓着脸,躲进被子里。
“娘娘,羽林军统领武青送来密报。”殿外忽地传来一声通报。
一纸素笺送到江婳手中时,宫灯重又点亮,映得那几行蝇头小楷愈发刺目耀眼。
“洛阳商贾秋菀,言行诡诈,疑是当年江家小女。臣于玉锵侯府密探,孤坟三尺之下,并无棺椁尸身。”
什么!
难道江云宛真的没死?
怎么会没有尸体,连棺材都没有?
江婳忽地忆起刚刚那场噩梦……
五年前,她江云宛死于浔阳,却并无丝毫中毒迹象,浔阳城也并没有听说被七七断魂的毒气缭绕覆盖,可见她并没有吃下七七断魂,只要她没中毒,就有可能没死!
这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一块心病。
梦里,江云宛化作厉鬼,追问她为何逼死她江家百人,为何要割地卖国,她双目泣血,脸色煞白,形同游离尘世的孤魂野鬼,惨死之态毕露无遗。
听闻她死于瘟疫,临死前还曾以腐尸为食!
如今,她化身秋菀回来了?
“去,宣秋菀进宫。”江婳强忍恐惧,渐渐平复下心境,起身穿衣绾发,再抬眼时,东方既白。
这一日,乃是大燕建耀五年,十一月初九。
逼近五年前,江云宛的死日。
※※※
长岁兜兜转转,在屋门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没有凄厉悲惨的哀嚎,也没有生不如死的求救,这次秋菀似乎忍耐住了所有疼痛,一言不发,那间狭小*逼仄,不见天光的暗室里,此时水汽氤氲,缭绕的雾气之间,秋菀坐在蒸腾热气的大木桶里,让滚烫的热水给自己冰寒的躯体添一丝温暖。
周围的丫鬟们全是从洛阳秋园带来的,显然很熟悉秋菀奇怪的“疗法”,一桶翻滚冒泡的开水灌进去,却不消片刻变作了冷水,秋菀唇间勒着白布,防止她痛得咬断舌头,或是咬碎了牙……
可片刻过去,那雪白的布条上,又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秋菀此时的痛,如万箭穿心,蚂蚁啃啮,骨头尽碎,血脉断裂,千刀万剐,所有世间最痛的折磨,堆积在一起。
五年来,她每年一次,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楚,此刻她似乎有千百个理由相信,她五年前一定死过一次!
眼前,依稀有个人影,玄墨色的衣袍,黑绫覆着双眼,昨夜他一席痛彻心扉的话语犹在耳畔,一时间,让她清醒无比。
虽然想不起她自己究竟是谁,但这一刻她才愿意相信,自己就是那个五年前病死孤城的女宰相……
因为,种种的吻合,相似,她百口莫辩,或许谜题的答案全在太虚岛上。
等她熬过这一次的剔骨之痛,一定要去查个一清二楚!
“圣旨到,秋菀接旨——”一个尖锐的声音,忽地响起在屋外。
秋菀朦胧间听见,黛眉微蹙,江婳此刻宣她进宫?
随即,屋外的院落里,响起了长岁的叫喊声。
“你滚回去,我家掌柜的今日不能进宫,她身体抱恙,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长岁喊道,一面将宣旨的太监向屋外赶去。
千万不能让秋菀听到!
长岁鼓足了劲像那群宣旨的官兵太监冲过去,却被两个身高体壮的官差反剪双手,牢牢地摔在地上。
“掌柜的,你不要出来啊……唔……”长岁的嘴被捂住,一时间只能胡乱挣扎来反抗。
“秋菀接旨——”太监又叫了一声。
庭院里寂静如深渊之底,光色黯淡,又静谧幽暗。
无人回答,沉默仿佛悠悠过了百年。
几个官差才要上前去推开屋门……
门,此时却缓缓而开。
秋菀裹着雪白衣袍,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肩上,还在滴水,她趿着木屐,扶着门框,身后的丫鬟们立刻给她披上雪白貂裘,那清透白皙,如玉如雪的面颊上,染着淡淡血痕,鬓角的青丝有几缕粘在颊边,她慵懒地勾唇一笑。
“怎么?还不能给我些时间沐浴更衣么?”她浅笑。
痛意令她清醒极了。
如果她今日不去……
或许江婳就要动手了!
为何偏偏是今日,她需忍受剥皮剔骨般疼痛的今日,每年十一月初九。
宣旨的太监和官兵们,此时全都愣在原地。
从那门缝间倾身而出的女子,分明像个死人一般。那枯瘦的十指,羸弱的肩背,因为浑身贴着湿透的衣袍,勾勒出她不堪风吹的身躯,竟是纤弱至极,气若游丝。她紧蹙着眉,微敛薄唇,似乎在忍受着什么。
面容毫无血色,惨白如鬼。
“长岁,今日我要进宫,你且去玉锵侯府跟侯爷说声,我出宫之后,请他喝酒。”秋菀凄然一笑,向前踏出一步——
立刻便跌倒在地!
她苦笑,看来,今日皇宫一入,杀机四伏呐。
作者有话要说:
、残棋输赢,飓风吹灯,死地又逢生
风悲日曛,黯兮惨悴。
一顶赤红色软轿,嫣红撩人鲜艳,引人侧目,缓缓而来,静静地停在宫门前。
软轿中,滑出轮椅,坐在华贵镶金的轮椅上,她恍惚抬眼,天地昏暗,飓风怒号,似是酿着一场大雪……
穿过重重叠叠的朱漆拱门,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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