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后》第6章


我还没怎麼搞清楚,已经被打了好几下脸颊,这才觉得喉咙难受,呛咳起来。张开眼睛,葛先生的脸离我非常近,满满的都是担忧,「少夫人?」
「怎麼…」我又咳了起来。身上油油滑滑的,还烧了一截袖子。这是…灯油?
我挣扎着想起身,结果又坐倒。怔怔的看着围墙那头,我的院子起火了。天空…好红啊。
「少夫人,别出声。」葛先生声音压得狠低,「我把那两个人扔回院子…妳有什麼特别要带的东西没有?」
「…其他人呢?」我大概知道发生什麼事情了,紧张的抓住他的手臂,指甲都快掐进肉裡了。
「都没事。」他泰然的说,「有什麼要抢救的?」我这才看到他身上血跡斑斑。
「我的稿子!」才出声我就赶紧掩住自己的嘴,压低声音说,「我房间书架上的一个竹箱。」
他点了头,一手抓起一个…死人。黑衣,只看得到暴突死白的眼珠。我拼命吸气,没让自己尖叫和呕吐。
然后我就看他轻轻鬆鬆提着两个死人,「飞」过围墙。
咦?咦咦咦?我看到的就是…轻功吗?我当初捡那个皮包骨鬍鬚兄的时候,真的没想到会捡到国宝(?)啊~
不对。我怎麼让他回去了?火这麼大…这不对吧?他跑回去救我那破烂稿子做啥?我想站起来,却又坐倒回去。
我吓到腿软了。
正焦虑不安的时候,他又「飞」回来了。「少夫人,得罪了。」他把我背起来,外罩一件披风,手底提个竹箱,健步如飞的在月夜裡疾行。
我攀着他的肩膀,屡屡回头看我的院子。虽然早就打算离开,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离开。
这一刻,我既觉得恋恋不捨,又觉得鬆了狠长的口气。心情非常非常复杂。
我就知道贼老天不会让我安生。我偏不让贼老天如愿。
将来,我会有新的飞白居,而且离这些混帐们远远的。等着看吧!
飞白居离京城不远(可见地价有多贵),而葛先生办事,比我想像的还精细许多。我想他应该是智将型的,非常縝密。
他早就在京城外租赁了一个小院子,裡头预藏了换装的衣物。虽然他觉得不太妥当,但还是依照我的坚持了。
所以我用井水擦乾净脸手换上的,是一套男装。这位病美人(我是说原来的沐芳小姐)是个…太平公主,大概是挑食导致的营养不良。只要缠上布条固定,要装作少年没什麼太大问题。
也幸好我跟卢公子相处几年,男装的穿法狠熟悉,不然还不知道怎麼办呢。
不过这个头我真是梳到发疯,怎麼样都梳不起来。最后我只好闷闷的握着头髮出来问,「头髮要剪掉一些吗?不然我怎麼都梳不起来。」
正在外面修脸的葛先生看着我一呆,好一会儿才说话,「少夫人髮多,是需要剪掉一些…」
满屋子找剪刀,葛先生叫住我,「少夫人,我帮妳割髮吧?」
我点头,他只一刀就割掉,乾净俐落,原本几乎即膝的长髮瞬间只到背的一半。终於盘得起来,但还是鬆垮垮的。他特别帮我重綰一次,看着镜子,我狠满意。
儼然浊世佳公子,可以去青楼骗妹妹了。
他继续修面,蓄了几个月的鬍子又剃掉。「你习惯蓄鬍吧?」我有点疑惑。
「…外面的人,没见过我修面后的模样。」他淡淡的回,「乔装改扮,这样最快。」
整束完毕,我们坐着等天亮进城。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啊,还有几个铺子没卖掉。他大概看我面带忧愁,跟我说了今天晚上的事情。
当夜,有两个黑衣人摸进我院子,大概是先吹了迷药,然后朝我身上、床上泼灯油。正要点火时,葛先生先发现了把风的人,急急来救,打斗中一个黑衣人把火扔在床上,他立刻把我扛着逃走,幸好只烧了一隻袖子。
那两个黑衣人追来,他狠乾净俐落的杀(!)掉,设法把我救醒。
这一切的惊险刺激,都在我昏睡状态中完成了。我真扼腕,真该亲眼看到,将来好写进小说…
「少夫人,」他语气带笑,「妳又走神了。」
「你要改口喊公子。」我纠正他,「此后我不再是女子了。」
「…这太行险。」沈默了片刻,他说。
「不会。」我心情狠好的对他一笑,「因為我要去江南。」
南方人多柔媚,尤其是这承平已久的富贵大明朝,吹起一股丽男风。我这样子在京城可能狠显眼,在江南就不会。
「你呢,你要去哪?」既然前程已定,我心情轻鬆许多,就有餘力管到别人了,「我还没谢你救命之恩呢。等等我们二一添做五,钱一人一半。反正大家以為我们一起烧死了…」
当初的计画还是狠有远见的嘛,虽然是误打误撞。我实在不忍这样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就这样终生陷在奴籍的泥淖中,所以要他也替自己买个户籍。反正天高皇帝远,皇帝真能管遍天下?哪儿不能活!
「公子说什麼救命之恩…这是弃业该做的。」他垂下眼帘,「公子的恩情,永世难报。弃业愿為公子效死,追随左右。」
…不会吧?我尷尬了。这要搞得好像私奔,不成不成。「葛先生可有字?」
他淡淡一笑,「刑餘之人,怎麼还有字号?」
别乱了,就為了一个脑残皇帝需要这麼自暴自弃吗?「怎麼会没有?我给你起一个字。就字洒尘。使涷雨兮洒尘,楚辞九歌大司命裡的一句。别挑剔了,我只有楚辞还熟一点,其他诗词歌赋一点都不通…」
葛先生失笑,却不说什麼,就点了点头。
等天亮进城,去当铺──没看错,就是当铺。雍正大帝我也看过好不?重要的金银路引户籍,放哪都怕被偷,放当铺最安全。葛先生…洒尘是整箱一起当的,表面是衣服和少数珠宝,事实上有夹层,底下是银票和身分证明──有钱有门路没啥办不到的。
但看到我的户籍名字…我终於知道他笑什麼。
他替我起了个假名,姓林,叫玄云。
「…纷吾乘兮玄云?」我整个囧掉。这也是楚辞九歌大司命的一句。
「巧合。」我们正坐在雇来的马车裡头,颠颇的整理箱子。
我看他的户籍和身分…越看越怒,「你為什麼还是奴籍?!」
「因為我本来就是。」他静静的回答。「公子不能无人随侍。」
我真想一刀劈开这石头脑袋。明明长得挺聪明的,满脑袋水泥!
正气得想话骂人,他又幽幽的开口,「公子可懂各地方言?苏州话?」
「…不懂。」
他露出淡定的笑,「公子若不让我随侍,离京叁里就有困难。」
我气得不想跟他说话了。
我们俩的户籍办在河北,乡音上比较不会出问题。我呢,是河北人氏,林玄云,时年十六岁,男,生员。洒尘是奴籍,林餘生,男,林氏家奴。
之所以年纪谎报得这样小,洒尘说,「公子骨小体…」他默然一下,「报小些容易过关。」
他那鬼名字我一次也没叫过,看一次发火一次。我都直接喊他洒尘,他也都喊我公子。
马车只送我们到山东境内,我们就换买马车,洒尘执鞭,继续南下。但我真痛恨这没有避震器的鬼马车,好像把人装在木头箱子裡猛摇,古代的路又坏,我索性拖了条被褥折折当软垫,爬出去和洒尘一起并坐在御座。
外面虽然也颠,尘土大,但最少有空气,不晕。看看风景也颇赏心悦目。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自由了。
原来,身在束缚中时,人的韧性都会让自己适应而活下去,只有骤然离开束缚,才知道之前是怎样的窒息,只能小口小口呼吸。摆脱那个不自由的女子身分,我突然可以大大口的吸入氧气,整个天宽地阔起来。
这世界,如此辽阔而可爱。
在狠颠的马车御座上,我引吭高歌,唱起沧海一声笑。
这位病美人沐芳的声音属於女中音,略微低沈,偽装成少年还过得去,就是有点娘娘腔而已。但她音质极美,认音準确,是我前世梦寐以求的好嗓子。
身為女子时,我只能偷偷在屋裡唱给自己听。既然拋弃那个身分,我就非常开心而大胆的唱了起来。这不是大明朝会喜欢的调子。这个时代还是比较喜欢委婉不尽,白话讲就是慢吞吞的拖长拍。
但二十一世纪是个匆忙的时代,哪有那心情慢吞吞拉长音,幸好音质不错,不然对音乐非常挑剔的洒尘大概又要痛苦的忍耐了。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滔,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涛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賸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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