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递故园》第128章


俞莲舟心中清清楚楚,是以他绝口不提沈浣初到盐城本当前去祭拜一事。那坟前,是她祖父的功过,是她父亲的功过,是她自己的功过,于手足兄弟,于家国之义,于苍生黎民。他信以她铮铮傲骨,有足够的勇气去直面这些。他在等她想得清楚明白,等她能够去站直背脊去上一炷清香。
果然,这日一早两人于院中练完晨功,沈浣收了刚刚用得顺手的长剑,同俞莲舟道:“二哥今日可有事?若是无事……若是无事同我一道出去一趟可好?”
俞莲舟听得她如此问,似是知晓了她所思所想,几不可见的一笑,点了点头,“好。”
两人用过早饭,便出了医馆。先在香烛铺子里买了白烛供香,即便策马往城东郊而去。
此时比起中州之地,江南已然有些微微春意。纵然寒气湿重,新柳之上已泛出些微嫩绿之色。
陆家的旧址,便在盐城东郊。
白墙青瓦,滴水飞檐。当年陆氏一门书香传家,门第清贵。
只是这前朝旧日的乌衣门第,王谢厅堂,如今早已多年未有人烟。正门之上,贴着一副陈旧的封条。桐木正门乌漆剥落,墙头青瓦遍生荒草,嶙峋枯木透窗而出,处处皆是荒芜破败之像。
自当年元军南下,陆秀夫于崖山海战之中投海殉国以后,元廷几次清抄陆家,满门屠尽,连隐姓埋名于湖南的沈琼林一家都未能躲过,又何谈盐城这处祖籍?
沈浣站在斑驳破旧的大门阶前良久,一声不吭,只静静的看着眼前的院落。纵然她从未到过此处,从未姓过“陆”,这里留给她的东西却是烙进骨子的。她一身不同于军中粗豪汉子的清隽,一笔颜筋柳骨的书法,如此种种,皆源于陆家。只是伫立良久,她终究微微一声轻叹,但觉肩上微沉,却是俞莲舟拍了拍她,低声道:“还是莫要进去,先去坟前祭拜吧。”
沈浣近乎有些感激的看着他。不需她说,他便能明白她心中纠结之处。
她的祖上死于元廷之手,她的爹娘死于元廷之手,她的幼弟重伤在元廷之手,如论门第,陆家三代满门上下,可谓血海深仇。只是她如今早已不是当年揭竿而起的热血少年,而是颍州军的三军主帅。拼得早已不再是自己一条性命,而是几十万兄弟性命。三军主帅姓沈,不姓陆,无论多深仇恨,她抗元所为,不能是私仇。
俞莲舟执起她的手,拉着她往院落之后走去。
陆家的院落并不大,祖坟就在离院落不远的北面山脚。两人走了片刻功夫,即便到了墓园。说是墓园,多年未有人照料打理,也早已看不出“园”的模样。当初陆家灭门,沈琼林不在盐城,侥幸逃脱,其后曾回过盐城一次收敛打理,墓园只是不敢明书墓碑,是以这一片坟茔,每一座坟前,皆是无字之碑。
两人到得墓园之时,天上竟是下起了当年的第一场春雨。冬末春初之际,细细密密的雨水落下,打在经冬的老竹与古松之上,声声入耳,打叶穿林,远远近近一片迷蒙烟水,荒园之中已是微微泛青。
几十年来,芳草枯荣,转眼便又将是一片青冢,晴翠空山。无情最是这流光芳草,年年依旧,一任无数鲜活声名归于尘土。
供果三盘,白蜡两只,清香一炷。
当年陆氏一门扶危难死家国,如今只留下十几块无字之碑。如今的陆家后人戎马半山血染山河,却又终究不再姓陆。
沈浣跪在墓前一叩到地,心中有些空茫,不知所想。忽地身边一动,却是俞莲舟陪她跪了下来,同她方才一般,行的是五跪三叩的大礼,一丝不苟。
“二哥。”沈浣心中一动,却又说不出话。
俞莲舟拜完,这才开口道:“陆家一门忠烈,沈元帅将兵不能为私仇,但阿浣总是陆家的女儿。”
“二哥!”沈浣动容,侧头去看他,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
俞莲舟拜完起身,将已跪得有些双腿发麻的她拉了起来,替她拂开被雨水打湿的长发,低声道:“火烧太康以后便一直心中不安,你在害怕,自己成为另一个刘福通。”
沈浣一抖,握着俞莲舟的手更加紧了紧,良久才长叹一声,“刘福通并非明主,只是他已得了天时地利。当年我年少气盛,尚看不明白人事,凭着气血之勇相从扶住。直到那年攻打罗山,刘福通为求壮大声名,派人暗中联络河南北面义士,约定三月十五起事之时约为响应。可是以当时颍州军实力,三月十五之前根本不可能推进到北面一带,届时颍州军不到,那些义士没有援助,必为元军所灭。当时我几次劝谏刘福通,以北方义士性命为重,我军声势为轻,却被他三推四阻。到得最后,河南北面近万余义士,皆死于元军清剿。便是那时,我才明白,这个人揭竿而起,为得并非天下之人,而是一己功业。”
她说着顿了顿,侧头去看那无字墓碑,声音微抖:“二哥,你所言不差,我在害怕,害怕自己有一日也会成为另一个刘福通,为功名,为私仇,为权欲,让自己兄弟的血,染得不是山河,而是那我帅旗。太康之后,我夜夜梦里都在问自己:火烧太康,我到底是不是另一个刘福通?”
俞莲舟一只手揽过她的肩,沉吟片刻,声音低沉:“阿浣,我虽不通兵法,但想天下大道均是相通的。师父常说,为人做事不当拘泥于形势。就像武林虽亦有正邪之分,但并非人在名门正派便是正人君子,而人在魔教便是邪徒。如今正值乱世,你又是颍州三军之首,两军对阵、麾下将士、平民百姓,终有难以兼顾之时。所谓: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你只需问自己是否尽了道义,便是求不得大仁大德,那也并非你的过错。”
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沈浣徒然沉默。
为将的一战之谋,为帅的三军之谋,为天下的黎民之谋,其实并没有太多不同,终究都在这一句话中:义尽仁至,庶几无愧。
纵然她求不得仁至的果,她却已竭力了义尽的心。
“二哥,我……”沈浣张了张嘴,一句话不知如何说下去。
俞莲舟摇了摇头,止了她未竟的话语,“不用多言,你今后只需记得这句话便好。”
沈浣看着他,但见他目光沉定,良久,缓缓点了点,微微笑道:“好。”
俞莲舟不再多说。他的妻子祖上王谢三代忠烈,一腔热血重任在肩,他真心敬重亦是拳拳爱护。两人今后或许聚少离多,或许无有子嗣,但他陪她来这陆家,便是想让她明白,是陆家女儿的阿浣不会是鸿鹄单飞,是三军主帅的沈浣亦不会是日月孤擎。
有爱侣之间的情在暮暮朝朝,有夫妻之间的情在金风玉露。
而亦有爱侣夫妻之间的情,却是在艰辛之中所能忆起的爱人的一句话语,苦难之中所能依凭的爱人的一个眼神。只要这些一夕留在她的记忆之中,便能记上一世。
那样的情,乱世烽火之中太过隐晦也太过沉厚,但他信她能明白的、所需要的情意便是如此。因为她非是浅草花丛中的燕雀,而是扶摇御风的鲲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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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莲舟与沈浣一路并肩回得医馆,进了客院。两人房间相邻,沈浣却忽然有些不想回房。两人晌午同去了陆家墓园一趟,俞莲舟所言句句在耳,火烧太康这件死死压在她心头让她透不过气的事情一去,顿时便轻松了起来。此时侧头看向俞莲舟,便觉心中蓦然一软,仿佛无数心情涌动欲出。她不擅这等儿女情长的言语,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开口,几次欲言又止,倒是生生难受得很。
俞莲舟见她一句话到得嘴边有咽回去,反复数次,不由问道:“怎么?”
沈浣被他这一问,更不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当说些什么,只见得他略略关切的看着自己,目光沉定一如既往。沈浣忽地心头一热,克制不住的上前一步,踮了双脚,飞速的探身在俞莲舟脸颊上亲了一下。
她未曾酒醉,又不擅言辞,这一下动作却全然出于本能与自己情意,未经思考。待得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上蓦然红热,说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也饶得她平日里杀伐决断迅速果断,当下便立马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背着手退开两步,若无其事的走开。独留惊讶于她行径的俞莲舟反应过来以后,哭笑不得的看着她一脸故作淡定撇清干系的模样。
沈浣自知理亏,好在她兵法娴熟,深知奇袭得手,当立时撤军不可久峙,是以立时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兵法又云,撤军当以疑兵掩护,以免敌方追击不放。于是她负着手在院中踱了两步,装作一幅看景模样,权做疑兵之计,随即看准时机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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