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递故园》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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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言此生艰难唯一死?他已在艰难之中抉择了太多年,但得一死,何其快哉?
军牢之外,忽然传来响动之声,竟似有人深夜前来探牢。
他想要看看倒是谁这般深夜仍旧不眠,一侧头,却见得进来之人一身葛衫,身形高大俊朗,正是萧策。
这个人,军前许是没有沈浣攻伐锋利,却比沈浣更适合问鼎天下。同是三军统帅,沈浣骨子里的,是儒家仁义之道,而萧策骨子里的,却是法家纵横之理。便如火烧太康,他便是不问也知道,这定是萧策所授之意。
萧策立于牢前,见得他一身铁索重镣,不由得一皱眉,斥那狱卒道:“谁许你们上枷的?去了!”
那狱卒不敢怠慢,当下进了牢门,开锁去枷。
他揉了揉已经发僵的手腕颈骨,站起身,淡然的看着萧策。
眼前之人剑眉星目,气宇不凡,决策千里,运筹帷幄,不拘于仁义,自如于纵横,若非他与沈浣皆是抱着一个清平世间安宁故园的执念,将来群雄逐鹿,只怕他便是能登极九五之人。
他苦笑,叹息这乱世间,竟有这许多人抱持着这一个执念痴想,自苦折磨的,纠结矛盾的,失之天下的。最后问鼎天下的,却必是刘福通这等功利枭雄。实在是颠倒!太颠倒!
萧策一敛前襟,跨进牢房。
一个淡然而立,一个势如凝岳。一时间,仄迫狭小的牢房,竟仿佛容不下这两个人。
“为什么?”萧策开口,他却是头一次看见萧策神情挣扎。
为什么?他微微摇头。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进颍州义军?
为什么是细作卧底?
为什么要出卖兄弟?
为什么不斩尽杀绝?
为什么会屡次扶助?
为什么去相救沈浣?
还是,为什么竟宁愿被抓?
他叹息。十年前他或许知道,而如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思秦,原取他本名思钦。蒙古话里,那是“智者达者”之意。
只叹他饱读史书,却堪不透恩仇,斩不断情义,执此一生,苦苦挣扎,何言智?何论达?
一语成畿。
“萧帅,可否命人送些笔墨?”他答非所问。
萧策一愣,双目看向他眼底,足足一炷香时分,才缓缓点了点头。重重一叹,出得牢去。
萧策也是明白通达之人,他戴思秦不想说的事,自是谁也问不出的。
片刻间,有狱卒将笔墨送来,竟是他平日帐里用的徽墨雪笺。
颍州军军资艰苦,当初让他皱眉的粗墨薄纸他都早已习惯。这却还是前年沈浣操练兵马之时,顺手剿灭了一个打劫平民商户的山贼野寨的时候,收缴来的战利。见了这难得的徽墨雪笺,便送给了他。
她穷得叮当响,每月丁点军饷不是送了下属,就是给了阿瑜,或者给家中幼弟买了吃食玩物。于是送他的东西也不多,可却件件皆是精品。
他摸了摸怀中那柄贴身放了十余年的她相赠的银柄匕首,心中百般滋味蓦然涌上。乱军之中初遇之时的一幕幕挥之不去。
她告诉他这匕首是两军阵前她与一元军大将生死相搏,终于将其挑落下马之时,收缴来的战利。可他从没告诉过她,这匕首他本是认识。那是他舅舅的东西。
他的舅舅,蒙恩达日呼德,恨他汉人血统而赶了他与妹妹出家门,却也终究没有为了遮掩家丑而要了两人性命。
她始终不知道,她也算是他的弑亲仇人。
其实也没必要知道。这么些年,乱世情仇,恩怨是非,何尝说得清道得明?
他舅舅从不曾善待他与妹妹,她却是真心实意待他如生死兄弟。
这道理,他一早便已明白。
甚至当年初初相逢之时,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要让她做他妹婿。
他的妹妹善良可爱,娇憨天真。
“哥哥你看,那哥哥好厉害,一手就拎得起两桶井水呢!”自幼漂泊流落,孤苦无依,小姑娘最喜欢高大强悍的少年。
每每他都笑着把她从墙头上抱下来,装作虎着脸问她是不是嫌他文弱书生,直到把她逗得小脸通红,才肯罢休。他却心中暗自定了主意,将来定要给她找个让她能安心倚靠的夫婿。
初见她时,她没有战甲,没有骏马,灰头土脸,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却在乱军之中淡定而立,一柄长枪倒扣,气势沉稳。
只那一眼,他竟是异常钦羡于她。那样精熟的武艺,锋锐的长枪,极佳的胆略,确是在这乱世当中,能牢牢护住身边亲人挚友之人。比他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知强出多少。
待见得她宽厚的看着饿极了的小姑娘偷吃自己的干粮,却生怕吓到她一般躲在一旁不吭一声,又手忙脚乱去哄被她惊到大哭的丫头,他心中禁不住一暖,随即便起了贪念。这样的人,定要牢牢抓好了,早早给妹子定下做夫婿良人才好。将来烽火不再,二人在小院里成个家,生儿育女,种田织布,再种上几亩妹子最爱的桃花,便能是妹子最想要的一个安宁故园了。
妹妹的安宁故园,便是他的安宁故园。手足兄妹,血脉相连。
然则蓦然间,他才忽然想起。妹妹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只有一抔黄土,满地焦夷。
一幕幕纠缠越深,心神越痛。他猛地一摇头,甩去那些常常浮现上来的记忆。
研磨提笔,落笔之际,确是辗转不定。
事到如今,他仍就放不下那一个卦象。
地火明夷,光明入地中,主暗世,诛杀,是为大凶。接连九次,次次惊心。
他问的不是军务,不是自己,却是沈浣。
与他相交一场,她待他生死兄弟,情真意切。可他害过她,也助过她。军情如火之际险些将她害死过,千钧一发之际也舍身保她平安过。两人这一段情义,于她到底是凶是吉?
可笑可叹竟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只能卜问苍天。
大凶,依旧大凶,仍旧大凶。
他竟然心中大惊,全不甘心。是以接连九次占问,竟也接连九次大凶。
天道循环,本就难以更改。
他颓然。
却不承想她那一打帘踱步而入,竟然让卦象徒然立变。
地天泰,小往大来,万物通达,是为大吉。
一爻之变,吉凶立转。
那一刻他心中竟有着说不出的畅朗,却也有着说不出的酸涩。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所为变卦,说得乃是世事无常,从无定数。原本大凶之事,若遇变数,或许仍是大凶,也或许,便是大吉。
她走后,反反复复数日,他白日所思,夜里所梦的,都是这一卦的卦象。
如何大凶?如何大吉?若这变数真在她自己身上,却又如何保得平安?
他终究是苦于恩仇的凡夫俗子,尚看不穿世情,又如何能参透天机?
这一提笔与一落笔之间,竟是整整半夜过去。
终究,他苦苦一叹,笔下字迹清秀:淮阴汉侯,殷鉴不远。兴亡谁主?天命谁抗?
那是她最大的祸患,也是她最看不透的世事。兴亡天道,不可主也。天命沉重,不可抗也。
其实不智不达的又何止是他?枉她饱读兵书精通韬略,却与他一般,只怕执此一生也弃不了信念,断不了情义。
只盼她牢记这十六个字,到时方可保她一命。
将那写好的纸笺撕成细条,贴身收进袖口。
如今她便要得了他军中卧底的消息,定然即刻往回赶。临死之前,定能再见她一面。
天色微明之时,萧策竟然又来了一次。
满目血丝,神情疲惫,仿似几日几夜未眠一般。
他依旧淡然的看他。
“你可想通了这般做倒地是为什么?”
他缓缓摇头。十年都不曾明了之事,他早已不再去想。
萧策再没有叹息,却仿似知道了他的心事,竟是如朋友兄弟一般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我已派人往盐城报信去了。”
他点头。
萧策定定看他,半晌笑得比他还苦上三分,一语不发,出了牢门。
“萧帅,等等!”他似想起什么,蓦然出声。
萧策回身,“怎么?”
他躬身行礼,一揖到地,“萧帅,今次之后,元帅身边只恐再无精干文臣辅佐。她军务繁重,条条细目皆须有人经管呈报,若无谨慎可靠中军,只怕更加辛苦。在下观萧帅身边刘基刘公子为人谨慎,生性敏达,进退有度,耿谏忠慧,又是萧帅亲手□,带在身边多年之人。从今以后,可否让其辅佐元帅,以助其抗元大业?”
萧策怔住,随即释然。
他戴思秦原来终究,还是将阿浣当做生死兄弟的。
萧策并不说话,回身便行,出了军牢。
却在他出牢门的那一刻,他于牢中清清楚楚的听到他的一句话,坚实笃定:“好。”
他放心而笑。
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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