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流云醉》第73章


清风依旧是那个任性自专,不受拘束的清风。清竹苑木叶萧索,咸阳,本就不是适合种竹的地方,一到秋天,满院的绿便一夕枯黄了。初雪刚过,那些竹子便从梢至根枯死了。只等来年,春雷一过,新笋冒出,又长成杆杆绿竹。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特别的热烈,冬天的雪也格外的热情,还未到春节,便洋洋洒洒下了两场大雪,夜间卧榻,时常听到雪压竹枝断裂的声音。雪埋了道路,虽每天都有人来打扫和清理,但还是很滑。瑾暄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灰色皮裘落了点点雪白,身旁一个小内侍,高高的打着伞,乖巧的模样。
送瑾暄入内,那小内侍便即回去,却不进自己的房间,一出出了宫门,在咸阳城颇显冷清的冬日街道上闲逛。身后几个行踪鬼祟的人,悄悄的跟随。
屋内温暖如春,碳烧的小炉上热水翻滚。瑾暄低眉浅笑,牵了衣袖,从炉里舀了滚烫的热水,倾注在粗陶茶碗上,满室茶香。扶苏抿了一口苦香的茶水,眉目低垂,清风仿佛听到了他的叹息。
窗外寒风呼啸,裹着断枝残叶拍打着纱窗。清风立于窗前,看着纱窗外朦胧的景色。这些日子来,清风似乎不愿正视这个得意的徒弟。扶苏幽幽一叹,“师父,对扶苏失望了么?”
清风依旧看着窗外,似乎连回答都不愿意了,半日,方从唇间挤出一句:“我怎会对你失望!”
“师父不愿看到扶苏这幅样子么?”扶苏的声音里明显的疲惫和自嘲。
清风终于回过头来,扶苏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是失望,不是责备,竟是沮丧。扶苏心中一颤,清风待他父亲一般,他从一个帝国的继承者沦落到现在的样子,清风怎会失望?怎会责备?
“师父……”
清风冷淡地打断他,“飘絮说的话,你究竟考虑得如何?”
扶苏道:“师父觉得如何呢?别的暂且不说,只说小弟现在已不由得我们来对付了。他的武功,师父是知道的,只怕我们都已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边又有一个能干的李斯,城府极深的赵高,我们能依靠的力量,已被李斯全然封死,咸阳城内,又布满了赵高的眼线。我也,不想让飘絮涉险。”
清风紧紧握住拳头,胡亥对飘絮不伦的占有,咸阳城中的大臣已是心知肚明了,扶苏却什么都不知道,还在做着飘絮在咸阳宫中当她的太平公主的美梦!
清风想起飘絮临走前,避开扶苏和他说:“师父,不要将我的事情告诉大哥。”清风很惊讶,告诉了他,依扶苏的性格,只怕恨不得将胡亥碎尸万段!看着飘絮盈盈泪眼,清风忽然明白了,若扶苏知道,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为她出这口气,但是,扶苏现在需要的不是愤怒,而是忍耐,是缜密的计划。清风沮丧,痛惜,为飘絮,为扶苏,现下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能做的,已经被全然封死!
寒冬,咸阳一片素白,国丧的阴霾未散,各公子府中一片沉寂的哀恸。
大雪纷扬,灰色的游廊下几道黑色的身影,峨冠华服,浅淡的交谈,遮不住愤怒的情绪蔓延。
咸阳的冬天似乎有些压抑,有些蠢蠢欲动掩埋在深深的雪白里。
天五更,恶寒。
咸阳城中依旧一丝不苟的报更声,在这寒冷的夜听来格外清晰,似乎还带着遥远的回响。咸阳人已渐渐的醒来了,推开窗户,抱怨着寒冷,然后一如既往地继续平常的生活。安逸的咸阳,巍巍都城,在清寒的早晨慵懒而起,咸阳人永远想不到现在的六国故地是什么景象。
乱象已生,连早起的农人都能感觉得到空气不安定的浮动。
李斯已在寒野中挣扎许久。在咸阳,他高车驷马,极尽享受之能事。有一次不小心被始皇帝看见,说了几句,传到李斯的耳中,方全部收敛了下来。为宰辅十余载,想不到已养成了富贵病,这才奔波了十来天,便受不了了。
身旁的小吏已是鼻涕唏哩,少不得苦苦忍着。李斯何尝不是目眩头晕,身子发沉,寒风裹着石子般的雪粒打在脸上,身上,身上那件披风已经不成样子了,胡子挂着冰凌,乱成了一把稻草。
赶到会稽行宫,连一口水都不曾喝,李斯便整顿衣裳去见二世帝。内侍引着往寝宫去,一路上炭火不断,四野白雪皑皑,行宫屋顶竟然没有积雪,反而冒着热气!李斯只觉心中绞痛,始皇帝身体不好,畏寒怕热,过冬时也不过是炭火一盆,夏天时也不过寒冰一块,而这个二世帝,却如此的铺张浪费,为他在这行宫住这十来日,一山的林木都被砍光了!
寝宫内更温暖,更香。巨鼎中燃着名贵的香料,祭祀中才用到的香料,清雅的香烟,到了这里,都涂着一层淫靡之色。大白天的,帐幔低垂,房间里只有炭火的光亮。这样的光线如何批阅奏折?这个念头才起,李斯便悲哀地嘲笑自己,二世帝在咸阳宫中都懒怠批阅奏折,到了外面,更加无法无天了,怎会批阅奏折?
引路的内侍不知到哪里去了,李斯只好自己掀开重重帐幔,长年挑灯工作,李斯的视力已极低了。这寝宫甚大,层层帐幔,胡乱摆放的各种器具,模糊的光线,李斯竟然转晕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房间,咸阳宫里始皇帝的寝宫也没有这么大。
悉悉嗦嗦的声音,李斯往那个方向走去,掀开一层帐幔,模模糊糊的看见地上白花花的什么东西在动,李斯皱了皱眉头,努力的去看清。
地上的东西忽然不动了,李斯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这才看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胡亥的声音响起,带着戏谑和嘲弄:“丞相原来好这口么?”
李斯这才看清,地上白花花的东西是两具肉tǐ。此时胡亥正趴在一段弧度优美的背上看着他,身下的女子双手被缚,嘴里塞着一团。李斯骇然失色,踉踉跄跄倒退而出,碰倒了什么物什,狼狈倒地。胡亥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走出寝宫,李斯逃也似低头奔出。
雪花依旧鹅毛般飘落,寒风如怒。等候在门外的小吏想不到他那么快便出来了,忙迎了上去,“大人……”
李斯猝然停止,有些惊愕地看着这个小吏,忽然间不知身在何地。小吏焦急的呼唤了几声,李斯才回过神来。
“大人,怎么这么快便出来了?”要报告皇帝的事很多,小吏实在想象不到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快出来。
“走,回去。”
小吏不敢多问便去赶车。李斯仰首看着雪白漫舞的天空,倏然泪下。
跟着这样的皇帝,如何能去实现他所谓的抱负? 
李斯在马车中昏昏沉沉,忽然脑中浮现流域的脸,失望,不信,绝望。李斯忽泪水长流。 
李斯忽然病了,积累的劳累一下子倾倒下来,直把李斯砸得昏天暗地,不知日月。 
胡亥在温暖的书房里吃早饭。已近巳时,他却还在吃早饭。 
赵高陪侍一旁,看他将鼎内的方肉拨得乱七八糟。赵高移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直挺的鼻子,女子一般的睫毛在这个角度看来愈发的纤长。谁说他是始皇帝的翻版?赵高觉得他是他那个目光短浅的母亲的翻版!赵高虽未见过他的生母,但早已耳闻,自打成了他的老师,愈加刻意的去了解他。 
他看起来可怕,暴戾。 
赵高眼中,他不过是个目光短浅,没有长大的白痴! 
十六岁,便侵犯亲姐,倘若那时的飘絮不顾一切的告诉始皇帝,他只有人头落地的份!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蠢材,为了一夕之欢愉,连性命也不顾。 
现在已然君临天下,无根无基,不思进取,巩固地位,一味的享乐。 
胡亥懒洋洋的开口:“李斯呢?怎么不来见朕!”他出去办事,不是有很多罗嗦要禀报的吗。 
赵高一如既往的恭敬,顺从,“丞相在行营休息,听说是病了。” 
胡亥目露嫌恶:“病了?” 
赵高弯下腰来,“只怕是装病。” 
“为何?” 
“丞相是气皇上不理朝事,丞相大人辛苦回来,皇上也不思抚慰。” 
“治国理家本就是丞相府的职责,不然朕要他何用?”胡亥十分不耐,似乎不愿再说。赵高识趣的闭嘴,退出书房前道:“臣给皇上叫歌姬来。” 
“滚!都给我滚!” 
胡亥抄起一鼎向他砸去,赵高轻轻的将门带上,一鼎羊肉砸在门上,翻滚着泼到地上。胡亥喘息着坐下,以手支额,书房里寂静无声。炭火静静地吐着蓝色的小舌,散发着暧昧的温度。 
胡亥忽然觉得热,不耐烦地将衣襟扯开,露出结实的胸膛。美酒就在手侧,胡亥却似对它没有了一丝的兴趣。颓丧地瘫坐在案后,寒风在窗外呼啸,屋内沉闷的热,书简堆得山也似的,连光线都似遮住了。 
当了皇帝,似乎还是什么都没得到,除了吃喝玩乐,并没有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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