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第17章


“是的,朕要比你先明白这一点。”
“陛下,你会不会后悔呢?”
“朕也许会后悔的。”
“那么,为甚么要在陛下和奴才之间做下后悔的事情?”
“因为朕后悔的时候,你这个奴才已经看不见了。”
接着是短时间的沉默。魏忠贤嘿嘿地笑起来,“陛下知道刘备为甚么要向诸葛亮托孤吗?因为,诸葛亮要废阿斗就像弹掉衣服上的虱子那么容易。”
我的父皇以更爽朗的笑声压倒了魏忠贤的话音。他说,“你真是至死不悟:朕不是阿斗!”
这是魏忠贤最后被点醒的时刻。他颓然地坐在石凳上,从未有过地感到了石的坚硬和冰凉。他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称做“陛下“的轻狂少年,把那柄硕大无朋的折扇呼地一声张开来,又呼地一声合拢去。
父皇说,“秦庄襄王死的时候向吕不韦托孤,嬴政尊他为仲父。可是你知道,最终嬴政送给他仲父的大礼是甚么?”
“奴才知道甚么?”魏忠贤冷笑道,“奴才不过是一辈子在宫中侍候天子的贱人。”
“那你今天知道了:一杯药酒。”父皇说着,坐在了魏忠贤的对面。他看着在寒夜、灯笼和自己目光对视下魏忠贤表情的变化,就像在仔细观赏自己精工细作的一件玩物。
魏忠贤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御花园的墙根那边,也传出一声叹息来。秋风萧瑟之中,两声叹息,就像是彼此的回应。他说,“边疆动荡,金瓯破缺。南方大水,北方大旱。陕西的王二揭竿暴动,杀了知县捣了衙门,成了天下寇盗的楷模;山西、宁夏连连地震,毁了房舍,还掀翻了边墙,塞外鞑虏又勾起了投鞭的志向。陛下杀奴才一人容易,而安天下难啊。”
“安天下是朕的家务事。”父皇说,“魏公公少一分牵挂,也走得利索。”
魏忠贤却连打了两个哈哈。他切齿而笑,“亡国之君,还有甚么家可言呢?”
“贱人!”父皇暴跳起来,用紧握的扇柄对着魏忠贤劈面打去。——然而,这只是我的愿望而已。事情的真相更接近于父皇只是在灯影秋风之中默然地坐着,一语未发。
魏忠贤说,“奴才是先帝全心全意信赖的股肱之臣,这一点,陛下知道,天下的百姓也知道。如果陛下执意要杀奴才,该给奴才定甚么罪才能说服民众百姓,还有三军的将士、厂卫的弟兄呢?”
父皇沉吟着站起来,右手握住折扇往左手心里轻轻拍打。他说,“有一日,朕在这京郊一带微服巡游,来到一个桂花盛开的地方。在一所空空的青楼内,意外地看见一个孤单的妇人正在寂寞地睡着。朕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是多么的孤单和寂寞。于是朕想上床陪伴陪伴她,可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开始,又怎样结束。朕望了望窗外,天空就像伸展的盖子,一直盖向四野的尽头。朕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上了床,把那个妇人拉过来,为朕做了一回陪伴。你知道,朕那时明白了甚么吗?”
魏忠贤想说甚么,却犹豫未决。
“那时候朕想到了:朕就是朕。朕想做一件事情,不需要开始的理由,也不必思考如何去收场。”父皇伸出一根指头,点着黑夜中的虚空。他说,“紫禁城的宫墙,决不是帝国的长城。”
魏忠贤在无知无觉中匍匐在地。他说,“请让奴才像侍奉先帝一样侍奉陛下罢。天下的人都知道,先帝在世时是多么的快乐。”
“朕会快乐的。”
父皇再次把那柄折扇呼地一声张开,气定神闲地扇起来。这一次,魏忠贤看见的不再是那首飘飘洒洒的《醉妆词》。在红得发黑的灯光下,四个碑体大字冷淡而镇定:
天下归心
这是太祖爷爷朱元璋的手迹。
父皇的身后走出沉默寡言的老刘公公。他揪住自己旧时主人的后颈,往一棵桧树走去。这时候,灯笼开始一盏接着一盏地缓缓熄灭。御花园的地上,剥落的桧树皮就像银屑一样闪闪发光。也许,这并非树皮,而就是银屑本身。在禁城金殿的深处,银屑不是甚么值钱的东西。既然它可以满天抛撒,也就会遍地丢弃。
魏忠贤的头被很不舒服地定在桧树巨大的根部。他还在嘟囔,“陛下,为甚么让奴才这种死法?”
父皇笑道,“朕要让你死得明明白白,却又糊里糊涂。”
“陛下,知道奴才的属相么?”
“你就是属虎,也认命了罢。”
“不,奴才属猫,陛下从没听说过罢?猫有九条命,陛下今夜杀一条,明晚奴才还要回来的……”
父皇不语,拿扇子在手心拍了拍,说,“杀了。”老刘公公斧影一闪,魏忠贤滚圆的头颅落了地。胶质状的鲜血涂满了树根。在黑暗中,就连鲜血看起来也是黑暗的,甚至血腥的气息都像煤烟一样地呛人。
父皇用天语纶音打破了自己在最后时刻的沉默:“让后世的考据家和修野史的闲人多些事做罢,——朕喜欢这样的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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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我在地上的父(1)
一九
有关魏忠贤之死的故事,是小刘子告诉我的。我没有追问过他的来源,作为老刘公公的侄儿,他知道这一切的细节应该理所当然。我是在两位刘公公都弃世多年后,才忽然想到一件事:老刘公公是哑巴,而小刘子是文盲,他们之间难道是依靠手势的比比划划来传递深宫秘闻的吗?但是在我听过的各种传说中,还是小刘子的说法更让我信任。信任是一种超越理性的感觉:我依据想象而重现的往日,能够与这样的说法完美地叠合在一起。所以我一直倾向于认为,借助手势,甚至歌谣、口语流传的历史,要比竹简碑铭、雕板印刷更经得住时间的推敲。
自从那个黑暗的秋夜之后,时间的流程加快了它的节奏。魏忠贤在倏忽之间,已经死掉了整整一十五年。当鞑靼高原上再一次雪大如席、寒凝万里的时节,北京西山的红叶正绚丽似霞,而紫禁城的苍然古木经过霜冻都像金缕衣一样披挂了璨然的光芒。我的父皇在一日早起之后,在太和殿,那时候还叫做皇极殿的前边信步徘徊。这是紫禁城中最大的一片开阔地,蟋蟀与狗尾巴草在砖缝间慵懒地鸣叫着,慵懒地摇曳着。父皇久久地眺望着四面的宫墙,还有长方形的天空。他脸上的表情,即使是站在距他三步之遥的老刘公公也看不出有任何的异样。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太阳也还没有破云而出,触眼之际浑沌迷蒙。紫禁城就是有数不清的宫墙、禁军,却也和这个云遮雾罩的国度融为了无间无隙的一体。此时此刻,站在宫殿中央的末代帝王,可能都期盼这就是世界的第一个早晨。盘古王再一次张开巨斧迎风一劈,轻者上天为云,重者下落为地。如果曾有过千万类的物种,和千万年的纠缠,都烟消云散,从头再来……然而雀鸦开始鸹噪起来,太阳已经湿淋淋地挂在那儿,照耀着破碎的山河。人的故事在一天接着一天地讲述下去,就像风在四季的变迁中轮回地给我们带来温暖和寒冷。
父皇被晨风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泪花涌上他的眼角。他的身子轻微地颤抖着,蜷曲起来,慢慢地倒下去。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对扶他的老刘公公说了一声:“不……”他在砖地上平静地躺了一小会儿。在那一小会儿,他看起来似乎已从那片开阔地上消失了。
御医为父皇切了脉,说是虚寒,开出一味药来。用早膳的时候,桌上就摆了一小盆药汤。药汤的色泽微黄而透明,在一圈圈的油晕中还飘浮着十数颗枸杞子,就像陈年的宣纸上洒落了新鲜的朱墨。父皇喝了一口,问身边垂手侍立的御医,“都拿些甚么东西来熬的呢?”
御医说,“是缅甸国新近入贡的肉桂。”
“肉桂,”父皇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肉桂……”他说,“朕想起一个人来。”
药汤安静地放在父皇的面前,散发着某种遥远而又感伤的异香。父皇深深地嗅了一口气,他说,“快去把这个人宣进宫来。”
父皇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人的模样、名字和居住的环境。
三天之后的下午,一顶轿子从北京城郊的木樨地抬进了紫禁城。护轿的人就是那个片刻不离父皇左右的老刘公公,他的形貌,一如十五年前初探木樨地时的伪装,表情严峻的脸上粘着漆黑的假须,双手笼在袖里,握着一柄锋利的钢斧。轿子赶路的速度可谓行色匆匆,轿中的人拨开帘缝儿,只望见红色宫墙在阳光下变成了流转的虚影。正在诧异这宫墙长得无边无际,轿子已经停在一座僻静的院落。
第三卷 我在地上的父(2)
院中的地面清扫得不见一根杂草,一片树叶。在几棵虬龙一般的古柏下,坐着一个穿黄袍的男人,这就是大明的皇帝。
皇帝看见轿帘一动,探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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