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第22章


这时,门吱地一声开了,匆匆脚步和衣衫掀动的冷风刮地而来,我打了一个寒颤。在红色灯笼的映照下,我看见两个人对着那张空床,交换着困惑的眼神。我一跃而起,用瓶颈朝着其中一个人的脸上狠狠地戳去。
但是,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扭住了,同时一道寒气逼到了我的咽喉:那是一柄冷冷的斧头。
“朱朱!”父皇的声音中含着说不出的惊怒。
我哼了—声,并不说话。那柄斧头,还在很不舒服地托着我的下巴。
我以冷漠,和这个可能是我父亲的帝国皇帝对峙着。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父皇森然笑道,“所有的人,包括小丫鬟,小毛头,小太监,小猫,小狗,都比我想像的更阴沉,更狠辣啊。”
我也笑了一笑,“陛下,还包括那个挨了我耳刮子的小姑娘吗?”
“你知道自己打了谁?——你打了昭仁公主殿下。”
“那么我是谁呢?”我在红得发黑的灯火里,用自己的眼睛直视着父皇的眼睛:“我为甚么会到这儿来?”
父皇把头扭向一侧。扭向了墙壁上扑朔不定的阴影。他发出轻微的切齿之音:“该死。”
第三卷 我在地上的父(11)
我向地下一跪:“陛下,那就让朱朱以死来谢昭仁公主罢。”但是,那钢斧托着我的下巴,这一跪,竟没有能跪下去。
父皇仍然没看我。他摆了摆手,语调之间,似有无限的厌烦。他说,“你走罢。”
“谢谢陛下。”
“不,你不用谢朕。”父皇说,“朕知道在你的心中,并没有一点的感激。”
我也不去申辩,推开老刘公公,径直走进屋外的黑暗。
“慢……”
父皇这一声“慢”,极为沙哑和粘滞,就像一只手,在我衣服的后摆上拉了一拉。
父皇和我并肩站在屋檐下。雨还在落着,偶尔一道闪电划过,以那排蓝色的雨帘为前景,我看见远处两座黑黢黢的山影。父皇说,“凭你一个人,还出得了这偌大的紫禁城?昨晚,”他再次压低了嗓音,“这宫中还闹了鬼呢。”
昨晚的情景,在我脑子里复活起来。我说,“陛下,那是两座甚么山?”
“万岁山,还有天堆。”
“天堆是甚么?”
“是堆积的御米。”
我吁出一口气,回忆着我睡在天堆中嗅到的那股温暖的霉味。“谁能吃完这么多的米啊?”
“朕。”
“陛下,你吃不完。”
“吃不完,也得在那儿堆着。”
我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因为,小刘子说,君王无戏言。
万岁山就是民间俗称的煤山,传说这是为天子储备的燃料。至今,我对此仍莫辨真伪。但是那座天堆是确凿无疑的米山。现在,在大清帝国的紫禁城内,在同样的位置已经没有了米山。它被别的人吃掉了。米,总是要被吃掉的。这两座山,一座象征着可能的燃烧,一座则预支着终极的消耗。
我告诉父皇,我就是昨晚大闹紫禁城的女鬼呢。
父皇在近处看着我。在闪电的光照下,他的脸色和双目凝成了铁青色,似乎要在我的脸上找出恶意或者是俏皮。但他甚么也没有看到。
他可能也不会看到罢,我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我的迷惑落进他的迷惑里,就如青砖地上升起的烟霭,把两个人都罩住了。从前我只有母亲,现在多了一个父亲,我发现,做父亲的女儿要比做母亲的女儿,难得多。
二四
雨水,直到小刘子陪我走出紫禁城的红墙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直阴霾的天空,已无所谓是早晨还是下午。我依然坐着一顶小轿,小刘子则扮成书生,打着油纸伞走在小轿边。长安大街的石板路又滑又亮,两旁的店铺,正在无精打采地卸下门板。
昨晚的事情似乎已经了结。我从小刘子那里知道,尚膳监连夜以“擅离职守”、“胡闹宫廷”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小太监。据说,还检查出他两个人早有中饱柴米经费的贪污行为,真是死有余辜。而父皇,当晚就宿在了黑妃的屋里。我能看出来,黑妃黑溜溜的身子,应该是滚烫的,但愿在冷嗖嗖的后半夜,她的被窝能让父皇发凉的身子添一点暖和。
快到勾阑胡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枉自进宫中走了一趟,却没有东西给母亲捎回去,哪怕是一股金钗,一只玉戒,或者父皇的一句话。甚么都没有。我拉开帘子吩咐小刘子,去那家有名的“老陈记”买些“眉公饼”。本朝那个擅打秋风的文豪陈眉公,有一张吃遍南北的大嘴,据说“老陈记”就是他后人所开,专卖经他老人家圈点过的果饼的。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小刘子气喘吁吁提着花花绿绿的几个盒子赶回来。他的身后,紧跟着黑压压的一群乞丐。当小刘子刚在轿边站定,那些乞丐已经像潮水似地把轿子围了起来。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胡子、眉毛、衣衫都紧紧地贴着皮肉,从上翻的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里,你甚至以为他们已经感觉不到羞辱、寒冷和饥饿,感觉不到疼痛,死亡,或者就没有了感觉了。但是,从他们嘴里发出的潮水一般沉闷声音,却清楚说出同一个乞求:请赏一口饭吃
我问,“哪来这么多的叫花子?”
“河南,”小刘子说,“李自成为了破开封,放黄河水淹了中原几千里平川,死了上百万的人,这些跑出来的叫花子,要算是命大福大的了。”
“那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哼了一声,说,“把他们撵开。让他们去找李自成要吃的罢,天下的穷光蛋不是都跟着他跑吗!”
小刘子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根鞭子,扬手抽打出去。那鞭子是用水牛皮捻成的,前端还镶有十来颗铜珠,挥在雨雾之中,发出绵渍渍的风声。我看见那些肮脏黑腻的脸、脖子、肩膀,都立刻现出长长的血痕来,但是乞丐的队伍却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般把个长安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有几次,我的轿帘被难民拉开了;还有的难民甚至跳起来抓住了小刘子怀里的点心盒,差一点就把它们抢走。
幸亏,有一支宪兵的马队从天安门——那时候还叫承天门——方向急驰来,举起的马刀在阴雨天泛着冷漠的光。一个长得像水桶似的老军官吼叫着:“反了反到天子脚下来了!”
马刀无情地向着难民们的头上砍下去,难民呼地一下乱开了。宪兵们口里发出猛禽一样的怪叫,夹着那些呼天抢地的哭嚎声。一个人突然撞进轿里,倒在我的脚下。一道新鲜的刀痕从他的左眼划过鼻尖切入了右边的下颚,而右眼则由于惊吓而暴凸出来,可怕地抽搐着。但是他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他的双手抱着我的双腿就像怀抱着满腹的心事。我提起脚来,用那绣着金色凤凰的红鞋,一脚把他蹬了出去。我骂了一声,“小刘子,还不快走!”
走了好久,我还能嗅到轿子里那个难民的体味和血腥。我叫停了轿,跑到路边一阵发呕,却甚么也没有吐出来。但是我不再坐轿了,就着小刘子的油纸伞,并肩走回木樨地。我打量着秋雨中的北京城,升起迷迷茫茫的陌生感。风挟着从鞑靼高原上吹来的寒意,使人想起严冬就要来了。我喜欢冬天,喜欢寒彻、凛冽、爽脆,白雪世界的单纯与干净。漫天的飞雪会使灯红酒绿的木樨地更温暖,更像一个温暖的窠巢。我想起紫禁城的砖石和空旷,寒冷的冬天只会使那儿更加寒冷的。那个坐在砖石中央像一个苦行者的父皇,显得那么小,小到如一粒暗点。由这粒小小暗点发出的所谓声威号令,难道真能支配天下的兵马粮草和生杀予夺么?我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远远地,我望见通往木樨地的最后一座石拱桥上,站着两个人。那是母亲的保镖来顺儿,和像一片柳叶般瘦削的小沅,在迎候我的回家。
第四卷 俊仆(1)
二五
在我懵懂醒事以来最早的记忆中,就已经存在着来顺儿这个人了。但我对他,一直所知甚少。只知道他的父母曾长期受雇于木樨地,他也就生于斯,长于斯。后来,他父亲死于意外,他母亲则在一个雨夜,落入河中冲得无影无踪。年仅十岁的他就成了实际上的孤儿。他父母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乳名,就是“来顺”。来顺儿先在我母亲的院中充当小厮,等到他长成了一个大块头,就自然成了保镖了。我母亲喜欢他就像喜欢他的名字,意味着绝对的服从与忠诚。
来顺儿皮肤黧黑,但跟黑妃的黑又不同,黑中还隐约泛着火炭似的赤红色。大约是职业的习惯,出门在外他总戴着一顶遮到眉头的斗笠,这反倒使他一副厚实而突出的嘴唇格外引人注目。这是一个惯走夜路的沉默男人的形象。因为他神秘的沉默和厚实的嘴唇,木樨地那些历经巫山云雨的女人,都对来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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