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树花深》第117章


旧宅的后院,门被推开,费扬古入内。初秋,天凝碧,水澄清,院里几丛桂树,未到开花的时节,浓茂异常,翠色欲滴。树旁放着一把梨花木椅,一袭白衣,林珩坐在椅上,看着桂树,神游外方。
费扬古走到他身旁,踯躅片刻,便开口,“林先生,这几日休息的可好?”林珩豁然转过头,盯着费扬古的脸,半晌,释然一笑,“原来是费将军从狱中将我救出。”“不是我,是皇恩浩荡,不愿严办。”林珩无奈摇头,“看来将军不愿让我承您的情。”费扬古思量片刻,便撩起袍子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就当我谢你吧,你找来的两个稳婆,救了他们母子的命。”林珩皱了皱眉,“不用谢,不用为了这个来谢我!”费扬古闻言一愣,看着林珩脸上的悲苦无奈,恻隐之心便生了出来,他自嘲一笑,“其实,是她想救你,可她又不好对我说,憋在心里,儿子是越来越胖,她却瘦了。”
林珩怔忡良久,随即叹了口气,“费将军,你的为人,真是……”他没有说下去,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她,值得的。”费扬古低声说,“那是自然。”“我给将军讲讲我的事吧。”林珩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幽幽的说。
“家在徽州,累世为商,竟成一方豪富。我有一个表妹,姓朱名筱,她父亲是苏杭有名的丝绸商人,表妹八岁那年,姑姑和姑父携她由杭州回徽州省亲,没想到,路遇强盗,姑姑、姑父和下人、车夫全都被歹人杀害,表妹因为在一旁的山坡上小解才幸免于难。可是,她看见了家人被害的整个过程。因为过度惊吓,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其实,那是我第一次见表妹,八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一般,却独独丢了魂魄,叫人好不心痛。我长她四岁,也懂些事了,可还有孩童的玩心,所以经常带着她,和她玩,陪她说话,其实心里,是真的怜惜她。半年后的那个冬天,为了哄她开心,我去捉湖中心的小雀,湖里的冰冻得并不实,我掉到了冰窟窿里,四下无人,入水前,我听一个女孩哑声喊着,救人呀,救人呀!”
“虽然差点儿丢了性命,却换来了恢复正常的表妹,也是幸运之至了。从此,表妹便在我家长大,整天围着我,行之哥哥,行之哥哥的叫着。”林珩脸上一抹欣慰之色,看向远方,陷入了追忆之中,那回忆必是异常甜美的。费扬古将手放到石桌上,对于这个离他遥远的故事,颇觉不耐,“就是表兄表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故事吧?后来,你们没结成亲?”林珩笑着摆摆手,“不,不是那样的,眼前的日子哪儿会像戏文里一样,比那复杂多了。”
“我和表妹关系非常好,可是这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私情,一丁点儿那个意思都没有,表妹很聪明,能给我在生意上出一些主意,我们是兄妹,是知己,也是友人。我很早便接手林家的产业,做成了几笔大买卖,少年扬名,正是春风得意,也风流荒唐的很。那一年,表妹十八岁,我和我的父母忙着给她找婆家,左挑右拣的,最后剩下三五个让她自己拿主意。可能是童年时的遭遇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个疤,她忽然间变得惊惶无措、寝食难安,我问她,她就说,她怕,她怕和一个陌生人过一辈子,她怕离开林家、离开舅舅舅母和行之哥哥。”
“我说,那你也不能不嫁人啊!姑姑姑父在天有灵怎会安心?她皱着眉赌气一样的说,那,行之哥哥,你娶我吧。我听了,心中很是不忍,想都不想的说,好,我娶你!这个婚事,没有那么多情啊爱啊的,究其原因,她是逃避,我是义气。”
“婚后,我们没那么多的柔情蜜意,你侬我侬,但是我敢说,这世上就没有我们那么合得来,那么有默契的夫妻了。我主外,她主内;我生财有道,她理财得法;我烦心时喝大红袍,她就不会递过来雨前龙井,她那段时间得意云锦,我就绝不会捎来苏绣给她!没有那么浓烈的儿女情长,因为彼此的了解与熟识,我们的情分要比一般的男女深沉得多,也宽厚得多。也正因为与我成亲的是我自小便爱怜维护的表妹,所以我的风流荒唐,在婚后,也收敛了很多。”
听见林珩停顿,费扬古苦笑,置身事外似的说,“那不是很好吗?年少得意,娶的女人又恰巧是自己喜欢的,日子还过得和美,多好啊。”林珩盯着费扬古的脸看了半天,别有深意的接着说,“哪有那么容易?这世上的福气都是历练来的,好日子都是修来的。太容易得来的,不是不够好,就是不长久。”费扬古眼中精光一现。
“婚后第五年,就在我生意做得最顺手的时候,表妹有了身孕。我当时就觉得,老天爷对我太好了!而且我以为,会一直这么好下去,这好是天经地义的。她还差三个月临盆的时候,我知晓了一笔大买卖,想去山东,可没想到,一向大方识体的表妹竟对我露出了小儿女情态,私下里牵着我的衣袖,说想让我留下陪她。我估摸着,这事儿,两个月怎么也办完了,便软语相劝,还向她保证,我在孩子出世前,一定会回来!表妹心里不舍,可嘴上还是说,好,你不用挂心,办你的事去吧!”
“我就这么离开了家,心里却出奇的虚得很。怕吵醒她,我天不亮便悄然起身上路,连一句离别的话都来不及说。”说到这儿,林珩面容凄苦的叹了口气,强抑着激动的情绪,“人这一辈子啊,就是这样,谁都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们所有的,不过是每一个当下,人的一生不是回忆里的过去,也不是憧憬中的将来,每一个当下接在一起,便成了一世一生。其实,我们只是活在每一个当下。可是这些,年轻时不懂,当时最不当回事儿的,便是眼前了。”
“买卖谈的很顺利,回来之前,在前明一个老太监的手里,我花重金买了玉芯凤镯,其实也是我觉得愧疚,想叫她开心。富甲一方,爱妻在旁,儿女绕膝,我怀着对将来好日子的憧憬,快马加鞭的往回赶,归家心切,日以继夜,终于赶到离徽州很近的一处小镇,本打算随便吃些东西便连夜赶路,当天午夜便能到家。可是,很巧,竟然遇见一个几年未见的好友,旧友重逢异常开心,多喝了几杯。我的酒量本不错的,可能是小店私酿的酒太烈,也可能是我连日赶路太累了,几杯酒便醉倒了,再醒来,已是第二天黄昏了。”
这时,已是日暮,晚风袭来,初秋微寒,一时,林珩的手紧箍着椅子的扶手,气息紊乱,说不出话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费扬古颇为关切的低声问。林珩点了点头,“是,她,死了。”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把这句话挤出来,费扬古也感到了一股悲怆难耐的寒意。
“我一醒来,就看到林府赶来报丧的家人,难产、早产,母子双亡,她挣扎了整整三天,流尽了血,流干了泪,受尽了罪,也还是没有等到我回来。临终前,她还喊着我的名字!我是她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在她为我传宗接代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我却与朋友把酒言欢、酩酊大醉。是上苍惩罚我,一定是他惩罚我!你说,连我自己都不珍重的东西,老天又怎么会去护佑!我知道,若是我不去山东,若是我不喝酒,这些就不会发生!”
看着情绪异常激动的林珩,费扬古好意相劝,“林先生,这不是你的错,即使你在,不幸发生时,你也没办法阻止!”“不!我在她身边,她就不会死!”林珩瞪着眼高声喊道,他那固执到发红的双眼叫费扬古觉得,一个人埋藏在内心深处二十余年的心结,早已经风化成顽石,是铁定解不开了,他便说,“逝者已得往生,林先生,其实,你可以一边怀念她,一边过自己的生活。”
“你不明白,人家做夫妻的是先有男女之情,男女之情慢慢淡了,便有了越来越深的亲情,靠着亲情相守一生。我们却刚好相反,起先我们是兄妹是朋友,我们熟悉彼此的心性喜好、生活习惯,所以婚后的我们,一旦生了爱意,这爱便有了最深厚的根底,愈深、愈浓,不止是夫妻,我们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她走了,她带走了我的命,也留下了她的命。临终前,她叫人转告我,说她还会来找我,叫我好好的等着她!”
“我没掉一滴眼泪,没对亲朋好友诉说自己的悲恸,也再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她。其实,面对不幸,只有两种人能不表现出自己的悲伤,要么是他足够坚强,能战胜悲伤,要么,就是他困在自己的悲伤中,再也走不出来了。其实表现自己的悲伤便是挣扎,那证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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