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手青》第39章


纹身贴被我失手擦掉了一块,留下铜钱那么大的一团斑秃。
它飞快地用毛巾捂干前肢上的水,可惜那朵蘑菇遇水即化,精心设色的图案早已洇成了一片红绿斑驳的水渍。
我心里砰地跳了一声,连忙用余光看它。
它样貌纯善,看不出动怒之色,但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平静得像一泓水,不明深浅。
我向它道歉。
它道:“不怪你,这东西不防水。”
它出去了,给我留了浴巾,我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把脏兮兮的睡衣捡起来,披在身上。
我推开门,它正在看书。
那张端庄的鹿脸上,还架了副细细的金丝边眼镜。
我握着门把手,悄无声息地站着,看自己的脚趾,在热水里泡得久了,它们泛着湿润的藕粉色,像一串黏连的白葡萄。
它看得很专注,没有发现我。
我悄悄走到门边,被它叫住了。
我又抖了一下。
我不明白为什么怕他,大概是惊弓之鸟的本能。
哪怕它手无寸铁,只流露出一点针芒般的怒意。
“没来得及添置新睡衣,这里有套我的,你如果不介意,可以先穿上,”它温和道,合拢了书,示意我过去,“你的卧室在隔壁。”
大概是物种不同的缘故,它的睡衣我穿着有点大,只能把袖子折了几折。质地倒是很柔和,还有条软绵绵的鹿尾巴。
走路的时候垂在大腿上,一甩一甩的。
我怀疑是它无聊戳出来的鹿毛毡。
我有点痒,不停去捉鹿尾巴。
“不要紧张,”它道,“如果这样的环境还是让你感到压抑的话,我们可以再换一个地方。”
我问:“你会赶我走吗?”
它摘掉眼镜,凝视着我,反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它温和而又狡猾地,把我的不安一笔带过。
平心而论,它对我无可挑剔。
包吃包住包药,医患关系和谐异常。
而代价微不足道,只是几管体液。
也不太疼。
每天午睡之前,我会喝一杯药,它说得对,确实有益于我的精神状态。我靠在飘窗上,昏昏欲睡,筋酥骨软,连菌褶都像玻璃糖纸那张舒展开来。
如非必要,它也不会来打扰我。
唯一不妙的,就是这地方有蚊子。还是我们菌类最讨厌的菇蚊,把我的子实体和下腹叮出了一个个的小红疙瘩。
我痒得要命,失手抓破了,血渍把睡衣浸出几点小圆斑。
白鹿看见了,给我抹了点药,让我不要乱抓。
“谢辜,筛查结果出来了,你的肝肾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我记得你在两个月前有毒蕈中毒的病史,但摄入的剂量还不至于造成这么严重的损伤,”它道,“你再想想,是不是还有过往病史?”
我闷头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幼儿时期呢?”
我愣了一下。
我的记忆止步于高中入学那一天,再往前探,就被卷入了一股浑浑噩噩的水流中。我的意识像安了浮标那样,在一层流于表面的油脂间浮动,无论如何也探不到底。
它在和我较劲。
它滑不溜手,我无处借力,反而有溺毙之苦,只能近乎狼狈地浮了上来。
我去,难怪我成绩那么差,原来是吃亏在九年义务教育。
它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它拨了个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了。
“帮我调份就诊记录,就诊人谢辜,回头我把他的身份信息发过来,要多久?”它顿了顿,“好。”
我还在捂着脑袋冥思苦想,它摸了摸我的脑袋。
不知什么时候,它的前肢又变成了宽厚的人类手掌,袖子挽起,手臂上的刺青糅合了深棕和靛青,看起来浓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那朵蘑菇又回来了,被衔在鹿口中,嫣红娇嫩得像颗野莓子。
它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温声道:“是用生物颜料画上去的。”
我看得出神,它握住我的手腕,给我也画了一个。
我的手臂被光线烫出了一层细腻的淡金色,我看了一会儿,发现它画了朵见手青。
不知用了什么特殊的颜料,质地格外柔润,随着光影的变化,会显现出隐隐的靛青色。
那张毛茸茸的鹿脸,专注起来格外可亲。杏核样的眼睛倒映着我的脸,我的头发,像水潭里明明暗暗的云。
我把袖子挽得很高,唯恐蹭花了,皮肤凉浸浸的,透着点纯天然的木质香。
我也成了朵超凶的花臂蘑菇。
它端详了一会儿成品:“挺好看的。别总这么怕我。”
第46章 
我低估了它的敏锐程度。
我的确怕它。
那种与生俱来的,对天敌的畏惧感早已写在我的蘑菇基因之中,它无缘无故的温和,只能让它草食动物的恶名更为昭著。
我用我粗浅的生存智慧提防着它。
它的作息出奇规律,每天七点起床,叫醒我去晨跑。
我被关久了,体能退化,跑不过这种身型矫健的哺乳动物,只能像根小鹿尾巴那样缀在后头。
它给我买了一对护膝,是我惯用的牌子,我光着两条腿穿着,回来都被汗浸湿了,一时扒拉不下来。
它让我坐在沙发上,伸着小腿,它的手指贴着我腿弯通红的皮肤,艰难地推进,湿透的护膝绷得很紧,像条毛刺刺的厚舌头,把我和它嗦在一起。
我对被动的亲密接触有点阴影,像被鹿舔过的嫩叶那样,下意识地蹬了它一下。
它愣了一下,飞快抽出了手指,向我说抱歉。
坦坦荡荡,丝毫不逾矩。
我为我的本能而羞耻,但本能就是天生如此,谈何自制。
它的领地意识很强,书房的门时常紧闭着,出来的时候皮肤上有一股毛茸茸的草料味,我合理怀疑它在里面偷偷吃草。
下午它进书房的时候,我就趴在客厅沙发上研究蘑菇图鉴。
它做了不少笔记,我发现它对各类毒蕈了如前蹄,有不少菌类的学名还是它亲自翻译的,估计精心钻研过菜谱。
我遇到面善的蘑菇,就留到晚上去请教它。
它温和地看着我,夸我聪明。
鹿是不会说谎的,我一度信以为真。
它饮食素净,很少沾荤腥,进食的时候格外端庄,那张覆盖着细腻白毛的鹿嘴矜持地抿着,能看到一点色泽很淡的嘴唇,几乎没有咀嚼声。
拌在黑醋里的奶油生菜和榆黄菇被这猎食者蚕食殆尽。
它的鹿须上沾了点融化的奶油。
它不太喜欢吃榆黄菇,把它们都挑出来了,但还是皱着眉头,遵循生物本能。
我看得呆了。
“在看什么?”它放下叉子,给我夹了筷鹿肉炖栗子。
我哆哆嗦嗦地,跟它易子而食。
它看着我,眼睛很深,透出草食动物特有的,碧叶青风般的柔和意味。
我明知那是从无数淡青色的伤口里浸染出来的,但还是忍不住沉浸在这纯然无害的温和之中。
我忍不住放下筷子,把脸贴在它的前肢上,蹭了蹭,人形的手臂并没有毛绒绒的触感,但是柔韧温热得像缎子,能感受到并不夸张的肌肉线条。
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送进了鹿嘴里。
灯光虚虚地投下晕圈。它的毛尖又在泛着清冽的光。
这毛脸雷公嘴的美男子,因此显得分外迷人。
我仰着头看他,头发垂在它手背上,脸颊热得惊人,大概又是婴儿脸颊那样皱巴巴的粉红色,鼻子尖还冒了点细汗。
它突然惊醒,抽回了手,眼睛里的意乱情迷还没有消退殆尽。
我像一枚狼狈的浆果那样坠落在桌面上,满桌碗碟砰砰直跳。
它又没头没尾地向我道歉。
它在放我一条生路,我心知肚明,甚至应该感谢它。
但我的羞愧更甚,它再来找我晨跑的时候,我把自己团在被子里,闷闷地睡过去了。
它也作罢,只是隔着门,疏离而客气地问我要吃什么。
等我吃完饭,也未必能见到它的脸。
它在避着我。
直到有一天,我深夜起来觅食,书房的门开着,漏出一扇光,不再像紧闭的蚌壳。
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交谈声。
“周飙……戒断反应,越来越暴躁……加大剂量……”
“继续,你身上的药物可以帮助他短时间压制药瘾,但我不希望他太清醒,他绝非善类。”
“公司被他搅得焦头烂额,恐怕会……”
“还不到时候。”
“陆,你还留着他做什么?周飙疯疯癫癫的,又在到处找他,如果被他发现人在你这儿……”
“我不打算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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