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蝉》第31章


罗勋显然是匆匆过来的,满脸紧张。他先看一眼病床上贴着的病历卡,又看向顾舟澈,顾舟澈站起来小声说:“没事了已经,在睡觉。”
罗勋的表情微微舒展了些,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顾舟澈,低声催促:“我在这儿看着,你去换件衣服洗个澡。”
病房里有单人洗手间,顾舟澈也没推脱,找出一套衣服就去了,可也只简单地冲了冲。他擦着头发出来,罗勋看着他,那双总是温和平静的眼睛从镜片后情绪难辨,沉默地凝视了他很久,说:“休息一会。”
顾舟澈抬头看看病房里的时钟:“我觉得他快醒了。”
“我在这里。”罗勋的语气不容反驳:“他醒了我叫你。”
顾舟澈愣愣地,点点头:“哦。”一时又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执行,站在床边,发了会呆。然后走到床边椅子上坐下,伸手摸了摸付墨的额头,自言自语一般:“没再烧。”
罗勋走过来,把一件外衣盖在他头上,手掌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脑勺按了一下,叹了口气。顾舟澈的额头蹭到了付墨手臂旁的床单,困意忽然间就涌上头来,他只保持了几秒钟的清醒,心里模糊着想,是的,没关系,有罗勋在。安心感与倦意一齐汹涌袭来,顾舟澈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很沉,大概因为太累了,这一觉只有浓浓的黑色。顾舟澈迷迷糊糊中几次感觉身边有人走来走去,还有人在低声说话,可他挨着付墨臂膀的头始终没感觉到动静,于是几次又都重新陷回去。等他真正醒来时,那睡意被抽走地很快,他睁开眼,满室金色的余晖,夕阳轻柔地铺在他的背上,目之所及一片灿烂温暖。
顾舟澈眨了眨眼,从这个角度望向付墨。他依旧在睡,头却不知道为什么,微微朝他这边偏着。落日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在睫毛下面投下安详的影子。
如果这个时候他也睁开眼,他们刚好能看到彼此。
可他依然在睡着。
顾舟澈一个激灵,忽然恐慌起来,付墨会不会睡太久了?
这个念头突地窜入脑海,他一下子就坐直了,把正坐在对面看书的罗勋吓了一跳。顾舟澈站起来迷迷瞪瞪就要往外跑:“我去找下医生!他睡了好久了,一定有问题!”
“醒过,醒过!”罗勋忙不迭地拽住他,看顾舟澈眼睛瞬间瞪圆,连忙解释:“中午的时候醒了一下,就十几秒,看到你又睡着了。”
顾舟澈一愣,忙问:“医生知道吗?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他没体力了,”罗勋耐心解释,“再醒了可以稍微吃点东西,不会太久,可能一会就能醒。”
顾舟澈连连点头,喃喃自语:“我去买点吃的。他能吃什么呢?我先去问问。”说着又要往外跑,被罗勋一把抓住安在椅子上:“我知道该吃什么,我去买。你在这守着,不许乱跑。听话!”呵斥了还试图挣扎的顾舟澈两声,直到他老实了,才推门出去了。
桌上多了一些水果和吃的,应该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李幸跟老魏来了,罗勋削了一个苹果放在杯子上,满室都萦绕着淡淡的苹果香甜。
罗勋很快就回来了,买了很多吃的,还提了一个保温桶。顾舟澈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被他监督着吃了饭,护士又来换了一次药。窗外夕阳早已沉下去,短暂的恢弘之后是漫长的黄昏,夜晚在天际等待着,随时准备完成猝不及防的昼夜更替。对于无数人来说,普通平凡的一天眨眨眼就过去了,之后或家室温馨,或静夜深思,都将被黑夜的包裹收紧归纳,成为天光再起之前短暂的安宁。而长夜深处的凄风苦雨,会以无法想象的生命生长,日夜轮回难以消亡。
曾经的夜里,昨日的夜里,此刻的夜里,他们仿佛承受着不同的磨难,这些磨难又似乎长着相同的样子。
八点半的时候,付墨醒了。
他醒的时候,顾舟澈正坐在他旁边望着罗勋削出来的苹果发呆,对方七点多的时候有事离去了。他又削了一只苹果,让顾舟澈吃掉,白净的果肉在空气里很快氧化,斜斜地卡在杯子口,因为褪去了一层皮,看起来有些瑟缩的可怜。他盯了那只苹果很久,并没有想吃的意思,只是给自己找一点能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做,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对上付墨的一双眼睛。
顾舟澈怔怔地看着他,他的意识晚了一步,一时间没有对肢体下达出合适的指令,只是下意识往前凑了凑,像是要确认他是否真的醒了。
背光的面容眉眼有些模糊,在昏黄的床头灯下看起来晦暗而遥远,让付墨想起方才做的梦。漫长的二十多个小时在睡眠中失去时间感,好像只过了一小会儿;梦里是他并没有太多记忆的高中时期,两三个人堵在他面前,一只手非常用力地按在他的肩膀。付墨握住那只手腕,在一声痛叫中将它朝后掰去,然后甩开。那个人捂着手腕流着汗撞到同伴身上,另一个人愤怒地一拳朝他挥过来。他抬手猛地接住,接下来的动作像刻入身体的记忆一般熟悉,可还没等他施展开,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看到一个本应在他生活中已经消失很久的人,对方穿着跟他一样的校服朝他跑来,跑到他眼前时,其余人忽然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他气呼呼地说,付墨,你怎么又跟人打架了?不是说让你别理他们吗?你再跟人打架我以后不理你了!
梦里对方语气责备,眼神却很慌乱,骂完他又伸手,摸了摸他颧骨,小声说:“疼不疼啊?”
混混沌沌的画面又一转,是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一会就回一下头,惴惴不安,到家之后把门反锁上,窗户也都关上。外面晴天明媚的,他却一个人躲在楼上最尽头的一个窄小的储藏间,忽然一阵拍门声从楼下传上来,还有人在喊:“付墨,付墨,你在家吗?我要进来啦?”
不要进来。这是他梦里最后的意识。然后他就醒了。
空气缓慢涌动,单人病房的隔音很好,没有任何声音让他尚且迟钝的感官和头脑受到催促,所以他在依旧半梦半醒的视线中看着眼前的身影僵了一僵,起身匆匆走开,很快又走回来,拿着什么对着他微微俯下身,温热的液体湿润嘴唇,顺着齿缝缓缓流进喉咙。
他的喉咙因为胃管而嘶哑肿痛,胸骨也好像被摧毁过一般,四肢无力,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逐渐清醒,逐渐在灯光里染上光亮。
他看着顾舟澈的脸,慢慢想起自己昏迷前是在哪里。
在付墨过去的人生中,他感受过的情绪有限。过早养成的漠不关心让他习惯性地关闭所有情感接收,甚至包括自身的基本需求。而顾舟澈是他的反面。他敏感、细心、好奇,情感充沛到像是一只熟透多汁的果实,站在身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沾染上他的气味。长久以来,他们两人处于完全失衡的状态,但这从未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这只是表面——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像是最普通的一对朋友,分开再重逢,彼此心无芥蒂,完全接受。而中间断层的那些时光、甚至情感,到底发生过什么,到底要如何安置,没有人提起过。
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刻,付墨依旧警惕地保持着一份距离。这份距离使得顾舟澈开不了口,也无法探究。他们在相遇后重新建立起新的相处方式,看似要好过从前,实则非常遥远,而顾舟澈从未对这一切产生过怨言。他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不断接近、软化付墨,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这份努力没有改变过。因为正如罗勋所说,这不是防备,而是保护。他沉默寡言的朋友,用笨拙而强硬的方式藏起自己不愿为外人知的一部分,留下一部分慢慢迎合他的节奏和脚步,纵容他去打磨成期望的样子。但这并不是顾舟澈所希望的。他所希望的,始终是将付墨整个人牵领到阳光下,为他照亮生活所有的可能,然后让他自己做出选择。
两个人抱着不同的目的,却都在想着,还有时间,还有时间,慢慢来。而现在,这份失衡的平衡被忽然打碎,如同天平最高那端的蜂蜜罐子破了一个洞,黏稠金黄的液体一路缓慢流到底端,覆盖那片已经蒙上灰尘的地界。在付墨难得感受到悔恨、无措与不安的时刻,他想象中的责备、质问,甚至犹豫、欲言又止都没有发生。顾舟澈低头看他,嘴角轻轻扬着,说:“你终于醒了。饿不饿?”
看起来有些憔悴的年轻人周身散发着沉甸甸的温柔,他望着他的眼圈微红,但不见水光。他每个举动、每个呼吸都仿佛在说:没关系,我都知道。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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